他滿身披雪,看清晨到日暮,卻收到了一份死訊。

*

顧棲的手法很熟練,當初從那顆充滿危險的荒蕪星球上重撿起機械修理這門技術,再加上上輩子軍校生的生涯中所學奠定的基礎,過往的一切都在為而今打著基礎。

霍克·達布斯幾乎是看得有些眼花繚亂——

他自己在整個萊特蒂斯第一軍事學院中絕對可以排得上“優秀”二字,為了豐富自己的能力和口碑,霍克沒有放過任何一個與軍事技能相關的選修課,而機械修理也在其中。

當初為了能夠取得一個好成績,霍克本身在那門選修課上也下了好些功夫,即便如此,在大半個學期的努力以及期末和同樣出色的隊友進行合作上交作業時,也隻不過得了一個剛剛及格的成績,但就這般放眼所有的選修學生中已經算是很好的了。

機械修理枯燥無味,對於初步學習的人來說不存在任何技巧,有的隻是無數次嘗試之下對於器械的記憶以及能力的熟悉。甚至很多軍校生即便已經經過了係統的學習,但是真正上手時還是手忙腳亂、缺乏沉穩。

而今星際時代,機甲潮流的開始時間並不算久,在這一行業中最出名的有兩種工作——其一是機甲製造設計師,其二就是機械修理師。後者說得準確些應該是“機甲類機械修理師”,畢竟並非所有的機械修理師都能夠修理機甲,但每一個機甲類機械修理師都一定可以搞定各種器械。

礙於這一時代軍校生們在機甲上的廣大需求,好的機甲製造設計師和機甲類機械修理師可遇不可求,而達布斯家族的上任家主有先見之明,在機甲之潮剛剛興起之時就為家族收攏了數位機甲製造設計師和修理師,本來霍克完全可以使用家族提供的助力,奈何他曾在海登·奧維那裡見識過“黃金”修理、養護後的機甲成果,對比之下家族裡的那些修理師就有些不夠看了。

明明很多步驟與普通的修理師差不多,但“黃金”手下的作品卻格外能夠發揮出保養後機甲的最大能力,這其中的秘密大概也隻有顧棲自己知道。

霍克看得很認真,他試圖從黑發青年的動作中發現一些端倪,但顯然他失敗了,他所能看到的僅是對方流暢自如的操作和一些根植於肌理、骨血的穠麗——青年蒼白的手腕上套著一截漆黑染著油汙的手套,袖子囫圇搭在小臂上,甚至邊緣已經濺上了黃褐色的油點;他的鼻梁、側臉落在深灰色的汙跡,被胡亂地擦拭以至於暈染了更多,細密的汗珠碎碎地落在鬢角的兩邊,正悄無聲息地順著下頜線下墜……

這所有的一切本該顯得邋遢,卻因為輕薄明顯的腕骨在皮質的手套上頂出一截鼓包,隨著主人擰動螺絲刀而緩緩起伏,溢出無聲無息、如雨後薄霧的朦朧誘惑;青年挺立的山根處落下了碎發的陰影,令汙跡也變成了點綴畫作的油墨,隻巧妙地令人挪不開眼睛;狹窄的倉庫內汗液與熱氣在氤氳,那種溫熱的潮從他身上散出,交疊著淡淡的香氣,即便滿室的機械油味兒,也依舊無法掩蓋那點兒藏於鼻間的清麗。

不可否認,真正的修理師“黃金”是個難得一見的尤物,不是星網上模糊的老頭形象,而是一個年輕的、二十歲左右且足夠驚豔的青年。

在顧棲看不到的角度下,霍克的視線輕慢地從青年的側頸轉移到被零碎發絲遮擋的後頸——那裡的頭發略長,已經搭著垂落在肩膀,但因為主人低頭工作的模樣,烏木的發絲從兩邊撒下,露出了光潔的後頸。

沒有那道微紅、淺淺凸起的腺體。

見麵至今,霍克·達布斯才後知後覺,站在自己麵前的漂亮青年是個格外勾人的beta。

——砰!

什麼東西突然掉地,把專注於手下工作的顧棲一驚,差點兒就顫著手甩飛了剛剛卸下來的小零件。他有些受驚地喘了口氣,半年蹲著小心看了眼機械內部的構造,見沒有被損傷到,才呼了口氣,抬頭看向剛才到聲源——

是索蘭。

不遠處的beta青年臉上掛著不好意思的笑容,他故意忽略了霍克剛剛看過來充滿了警告意味的眼神,隻抱歉道:“實在不好意思,沒影響到你吧?我剛沒注意不小心碰到什麼了……”霍克的目光越是專注,索蘭心中便越是有不好的預感。

“沒事的,”顧棲搖頭,他的視線落在了索蘭微微捂著的手臂上,他放下零件繞過工作台,“你碰傷了嗎?”

顧棲目光一轉,就看到了滾落在地上、用於修理大型器械的金屬工具。他撿起來放桌子上,“讓我看看你的手臂……把這大個家夥碰下去,你不受傷就怪了。”

“我沒事的,彆耽誤了修理……”

“東西是死的人是活的。”顧棲捏著指尖的皮質料子,小心地將深色的手套從蒼白的手腕上退下半截,下一秒卻被身後的alpha輕輕按住了手肘。

霍克·達布斯彎了彎眼,慢悠悠開口:“還是我來吧,不然你這又是手套、又是機械油的,多不方便……我知道醫療箱在哪兒。”

索蘭立馬附和:“對啊,就讓學長來吧,顧棲你先忙著,不用管我!”

“啊、那行,我繼續弄了。”黑發青年點頭,“那些零件估計再有一個小時就能都弄掉,時間肯定來得及,不用著急。”

“沒事,不著急的。”alpha的眼神有短暫一瞬間的漫不經心,他見顧棲臟著手、有些嫌棄地蹙眉,似乎是不想扯那節墊在手套口與腕子之間的布料,這樣的神態衝散了工作時的沉穩,反而多了些靈動感。

霍克主動開口,“我幫你吧?”

“那……”顧棲隻遲疑了一秒就點頭了,機械油並不好洗,他是真的不想再多弄臟自己的手臂了,“麻煩你了。”

“沒事。”

alpha的手乾燥微粗,他似乎很注意人與人之間相處的距離,整個過程中都不曾碰觸到顧棲的皮膚,直到徹底將手套邊緣提上去時,才突然不小心滑了手,指背從青年到腕骨上蹭了過去。

溫涼,被手套包裹著微潮。

霍克:“抱歉。”

“沒事。”顧棲搖頭,他看向不遠處低著頭、看不清神色的索蘭,“那就你幫索蘭處理一下傷吧,我繼續弄剩下的。”

“好。”

等黑發青年再一次一頭紮到工作中、並將自帶噪聲的小型清洗器打開口,霍克·達布斯也陰沉著臉轉向索蘭。

此刻背對著工作台的alpha眉眼陰鷙,壓抑的火氣流竄於他們的眉目之間,原先看起來陽光疏朗的表情被深邃取代,雙瞳幽冷,望向索蘭的目光中充滿了無情的審視,就好像前不久還在床榻之間耳鬢廝磨的親密都徹底煙消雲散了。

兩人之間的氣氛並不好,但這些並不在顧棲注意的範圍之內,他隻專注於自己眼前的工作,倒是中間得空看了一眼聯絡器,發現聯係人中標有“亞撒”二字的消息框上有自己著紅點。

本想打開看一眼的顧棲瞥見了自己贓物的袖口,最後還是放棄了,決定先把任務完成,等一切都結束了再回亞撒的消息,應該不礙事吧……

另一邊,索蘭的心情如過山車一般在駁雜的情緒中交替著,一會兒是麵目醜陋的惡魔在詆毀著顧棲的一切、教唆著他不停地嫉妒這位格外優秀的朋友;一會兒是善良優雅的天使,正絮絮叨叨地趴在他耳邊訴說著顧棲的大方與慷慨……

於是當顧棲終於摘下手套、抹開額前的碎汗說“大功告成”的時候,索蘭才堪堪從自己狹隘的情緒空間裡走出來。

霍克感謝地迎了上去,“今天真的麻煩你了,酬勞要怎麼算?”

“沒事,不用算了。”

“那怎麼行?”

“你們這邊把所有工具都準備好了,我也就是出了個力氣,後續索蘭還應著請我吃飯呢,一頓飯正好抵消了!”顧棲見alpha還想反駁,立馬喊道:“索蘭,你是不是答應要比賽以後請我吃飯的。”

“嗯?是、是的。”

“那不就成了,所以這次不收費,下次請我吃頓好的。”

顧棲知道索蘭生活很拮據,比起這些他完全可以免除的修理保養費用,顧棲更希望自己能夠有一天親眼見證到“白鳥先生”實現目標、然後在荒原之星的紫羅蘭區建立白鳥圖書館——他由衷地滿懷熱忱地期待著,並在心中暢想著這條時間線中的未來,有一位名叫“小貝殼”的孩子與館內和藹可親的管理員查理爺爺的相遇……

見此霍克也不再推阻,“好,但還是要說一聲謝謝。”

“沒事。”顧棲搖頭,他透過半開了一點的卷簾門看了看外麵的天色,利索收拾,“我要準備回去了,等下次再約吧。”

“好。”霍克並不著急,反正有索蘭中間這一層聯係,足夠他來日方長。

告彆了霍克和索蘭的顧棲匆匆坐上懸浮車,這個時間點外麵的天已經完全黑了,他再一次按開了聯絡器,果然一連串十幾個未接來電都是亞撒。

顧棲有點兒小心虛,他開啟了自動駕駛,便抱著聯絡器靠在椅背上,點開了回撥,連線音幾乎都沒響夠三秒,就被另一端的人給接通了——

“哥哥,你去哪兒了?一整天都不理我。”像是被主人忘在家裡的小狗崽子,此刻正耷拉著腦袋和尾巴,蔫嗒嗒地試圖得到主人的愛撫。

“今天出門接了一單,一直都在修零件,忘記看聯絡器啦。”

“那哥哥現在是要回來嗎?”

“是啊,已經開了自動駕駛,估計再有二十分鐘就回去了。”

聽到這裡的小狗崽崽立馬興奮起來,腦袋揚起來了、尾巴也晃起來了,“哥哥路上注意安全!今天晚上我下廚,等和哥哥吃完了飯我再回學校。”

“……好,我馬上回去。”

掛斷聯絡器後,顧棲摩擦著手指有短暫的失神。他想,等今天過了,明天再開始和亞撒保持距離吧,畢竟……自始至終他都不曾許諾過永遠。

黑發青年看向懸浮車窗外燈紅酒綠的世界,他想到了索蘭之前的話,不由得自言自語道:“真的是時候離開了……”

顧棲回憶著這兩年來不間斷地對於外界消息的關注,想到星網收藏夾中有關於蟲族星球、時空穿越、宇宙蟲洞的資料收集……那些內容是他日日夜夜尋找來的結果,而今是要去真正驗證的一天了,不論真假與否,也隻有他親自看一遍才知道能不能回家。

等顧棲回去的時候,正如他預料的時間差不多,還不等敲門,迎麵就有裡麵的人把門先一步打開了。

正圍著純白圍裙的亞撒眼睛一亮,“哥哥,我就知道是你!”

他另一隻手裡還拿著湯勺,側臉粘著麵粉,這幅樣子誰能想到他是萊特蒂斯內說一不二、下手狠辣、幾乎把其他幾位王室爭權人逼的節節敗退的七王子殿下?即便此刻他才初顯鋒芒,但這點兒亮於刀刃上的光已經足夠另一部人覺得刺目了。

見亞撒想迎上來給自己擁抱,顧棲思維一轉、下意識擋開了。

“……哥哥?”

從很久以前開始,見麵的擁抱早已經成了他們兩個之間的習慣。

顧棲臉上神情不變,那副笑容和亞撒過去見過的千百遍一樣,沒有任何的異樣。他聽見黑發青年略帶笑意的聲音解釋道:“剛剛在外麵乾了活兒,一身機械油的味道,讓我先去清理一下。”

很妥帖、具有說服力的理由,亞撒隻好一手舉著湯勺,另一手有些瑟縮地在圍裙的裙擺上擦了擦微潮的掌心,乾巴巴道:“好、好的。”

等目送黑發青年快步拐入簡約風的走廊後,亞撒臉上的表情微沉,他低頭看向自己的手掌——比起手背的深蜜色,掌心要略淺一些,手指修長、指骨明顯,指甲被修理的很乾淨,看起來是一雙格外有力卻充滿了安全感的手。

但就在剛才——在青年推開他手臂的那一瞬間,亞撒心頭快速掠過一道充滿了逆反的想法——他想要用這雙手攥住哥哥的手腕,讓對方不能躲開這個習以為常、早就變成了生活中一部分的擁抱。

為什麼呢?

亞撒的眉頭皺在一起,如起伏的山包,他在半空中抓握著自己的手,掌心受力、手指收攏,肌理牽動的拉扯感令皮肉下的筋有著明顯的運動。他死死盯著自己的手,就好像透過了掌心看到另一世界的自己在那一瞬間拉住了哥哥。

那麼然後呢?他拉住哥哥隻是為了得到一個擁抱嗎?

是,但又不是。

亞撒覺得他的心臟和血液在渴求著什麼,但大腦卻遲鈍地得不出這個問題的答案。

他再一次抬頭看向青年消失的方向,熟悉的走廊空落落一片,側壁小扶台上插著的薔薇花束還是亞撒今天新換的,如果放在往常,哥哥一定會注意到這些細小的變化,然後給予他讚美和肯定……

放在往常,即使是哥哥剛從彆墅後麵的修理倉庫處理,也絕對不會吝嗇那一個擁抱,甚至還會壞心眼地將機械油一起蹭在亞撒的臉上、然後鬨著開玩笑說要不要等等一起遊個泳……

“所以,問題到底出現在哪裡呢?”亞撒喃喃,他轉身回到廚房,繼續有條不紊地將即將出鍋的飯菜端了出來,就好像不曾為剛才的異樣失神一般——

滿滿一桌子,都是亞撒的拿手菜,同時也是顧棲喜歡的口味:香煎小肉排,奶油香菇嫩雞濃湯,椒鹽小酥排……以及亞撒專門去林奈家討來的甘梅子甜酒——顧棲喜歡林奈的釀酒手法,在他第一次嘗試林奈釀製的甘梅子甜酒後,幾乎要被俘獲,因此後來林奈經常搗鼓著各種酒水,而其中就數甘梅子甜酒最多。

顧棲曾說,他在林奈釀的酒中似乎嘗到了懷念的味道,雖然隻有很少的一點點,但對於隻身身處另一個時空的顧棲來說,那就是慰藉。

“今天的菜好豐盛呀!”等顧棲換好衣服坐在餐桌前時,紅發的alpha才重新露出一抹笑容。

亞撒:“今天晚上遲一點就得回學校了,正好想的給哥哥做一頓好的。味道怎麼樣?”

“唔……好吃!”正一手捏著骨頭、牙尖輕撕著酥軟的肉絲的顧棲點頭,另一手比出一個好的手勢,“咱們家的廚神越來越厲害了!”

亞撒不好意思地頷首,又給顧棲夾了幾口菜才道:“哥哥喜歡就好……還有甘梅子甜酒,哥哥不要忘記了。”

“當然不會,那可是我的最愛。”

熟悉的酒香從透明的玻璃杯中溢出,有些說不清卻格外令人懷念的滋味,但對比顧棲曾經最愛的甜酒,到底在味道上存在了差彆。在千年前他所經曆的另一個時代裡,這樣的差彆不是遺憾,而是令他每一次喝在嘴裡時,都能清醒地意識到自己不屬於這裡。

抿著唇將淺色的酒水送入口中,顧棲和亞撒一邊吃著,一邊隨意地聊天,不過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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