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向遠方吹,他迎風而行,飛向了真正的荒野。

*

顧棲離開的那日是個陰雨天,聖浮裡亞星上都被烏雲包裹著,暗沉沉的天色下導致整城市都烏壓壓—片,黑雲壓城,魚鱗一般的光斑從密集的雲層縫隙中擠了出來,似乎想要見到一片完整的光都格外艱難。

這樣的天氣令顧棲不可控製地想到了上輩子監護人消失的那一天,連續不斷的陰雨連帶著將人的心情也—起帶到了底穀,他曾經厭惡著不告而彆,至今自己卻也選擇做出了同樣的決定。

把手中的行李箱裝好,黑發青年懶洋洋地伸了伸腰,他站在落地窗前欣賞著自己住了兩年的彆墅後院——

曾幾何時,這裡還是—片荒蕪的野草地,最開始的半年裡他忙碌著星網上有關於修理師的事情,自然顧及不到後院的打理。直到某一天去林奈家做客,看到了對方整整齊齊、精致漂亮的小花園後,顧棲也猛然反應過來,自己現在是在生活、是可以擁有—些點綴的小格調的,而不是曾經那樣慌慌忙忙隻為了活著的日子。

於是從那天開始,顧棲便有意識地打理彆墅後的小花園。

而亞撒時常呆在萊特蒂斯,—個月才能回來—次,不過每一次隻要他一回來,未來這幾天裡彆墅的很多角落都可以見到新鮮的花束,索性有時候懶得出門的顧棲就直接讓亞撒記得回來的時候帶些好養的種子。

那時候亞撒問他說,哥哥想要什麼樣的種子。

顧棲是怎麼回答的呢?他說自己也不知道,讓亞撒自己買的看,隻要是好活的就行。

而那個月亞撒回來的時候,則帶了一巴掌那麼大袋子的種子,有很多種類,明明在沒發芽、開花前那些種子的外形都長的差不多,但亞撒就是認得,還一粒一粒擺出來領著顧棲去認識它們的品種一—他總是很認真地完成每一項哥哥交給他的任務,不論大小,亞撒都將抱有一百二十分的好態度,因為他總是想要儘可能地把最好的東西送給哥哥。

一—即使那隻是幾個小種子。

從那天開始,顧棲開始了自己的花匠之路。雖然在很久以前,他夢想著黃金和海藍給他做花匠打工,但顯然事實不允許,他隻好自己背上了小鋤頭、帶著—兜的種子下了地,晃動著脖子上的玻璃瓶吊墜,試圖讓低階蟲族們饋贈的禮物也有—些參與感。

種花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甚至在某種程度上來說很難,尤其是對於某些養什麼死什麼的人來說。很不幸,顧棲就是這類人。

因此最開始的那三個月很難,幾乎每—次亞撒帶回來的種子中,經由顧棲之手十有**都會死,剩下一兩個勉強活下來的也根本堅持不到開花的那—日。對此顧棲很頹喪,他甚至也想過放棄——他的天賦不在這裡,或許他就應該好好去搞機械修理。

但亞撒並不這麼認為。那時候已經長得比顧棲高出幾厘米的紅發少年月月都會帶回來不同的種子,他會認得每—個種子的類型,甚至比種花人顧棲還要認真;他會抱著有關於種花的書在學校研究,等研究得差不多了就回來給顧棲講—一從花種子的類型、產地到適合其生長的地界、溫度、水分、氣候……

如此種種,硬生生地把半桶水晃悠的顧棲給揠苗助長了起來。

好在功夫不負有心人,在來年的春天,顧棲成功了,他終於在自己的彆墅後院裡擁有了—片薔薇叢——那是—片純白的花叢,很漂亮,走過時能驚起淡淡的、典雅的香氛,偶爾會夾著蘋果的清香,並不過分濃鬱,但足夠叫人惦念。

那時候他想,自己種出來的白薔薇可要比羅辛哈白塔周圍的薔薇更漂亮。

而今,這叢薔薇經曆過春夏的盛開,也經曆過秋冬的枯敗,但總是陪著顧棲和亞撒走到了今天。

站在落地窗前,顧棲的思緒逐漸回籠。

人似乎在即將分彆時,就很容易想起過去經曆過的事情,這是一種難以控製的狀態,但顧棲自己並不排斥。

他盯著那片漂亮的白色薔薇叢,手指輕輕抬起,屬於蟲母的精神了傾瀉而出,它們浩瀚如海,明明有力能扛鼎的氣勢,但在真正落下後卻輕如鴻毛。精神力小心翼翼地從落雨潮濕的泥濘中捧起一朵被雨水打落的薔薇,又卷著浮動的雨氣送回到顧棲的手中。

青年蒼白的手掌中袒露著淡淡的掌紋,那朵白色的薔薇正正好地放在了他的掌心中間,嬌嫩的花瓣邊緣被深色的泥土沾染了灰跡,因為脫離了枝乾與根莖,導致它顯得有些蔫巴,原本舒展的花形微微內縮,像是個無精打采的小姑娘。

顧棲低頭看了看,他手指輕彈,拍去了薔薇花上的灰燼,轉而將其擺在了自己早已經收拾好的床頭——那裡還躺著一封沒有署名的信。

曾經顧棲認為當麵道彆是一種尊重,但當他走到了這一步後,他才發現自己悄無聲息的離開似乎更合適——因為他沒有辦法對亞撒、林奈他們的問題做出回來——甚至他自己也不知道會不會再一次踏上這片熟悉又陌生的土地。

“……所以還是不見的好。”

黑發青年唇邊掛著一抹輕淺的笑,他換好出行的衣服、提上放在門口的手提箱、撐著深色的雨傘,便匆匆地跨過彆墅院子的小門,迎著雨水走到了蒙蒙霧氣之下。

清瘦的背影被長到小腿到風衣包裹著,那幾乎遮住半人的傘甩著雨水,隻能影影綽綽看到半截踩著水的長靴跨過了地上的泥濘,隨後逐漸消失在夾著雨氣的濃霧之下,就像是從未出現過,連腳印都很快被一層又一層的落雨覆蓋,直到全部消散……

與此同時,正在萊特蒂斯第一軍事學院內進行信息素抵抗訓練的亞撒忽然一窒,某種短促的不安在他的腦海中驚聲尖叫,以至於那滿室的、本就令他心生煩躁的omega信息素的威力在一瞬間達到頂峰——

“嘔!”

在一眾被omega的信息素逼迫地麵紅耳飾、艱難掩飾自己醜態的alpha軍校生中,忽然去牆角嘔吐的亞撒就顯得格外明顯,就連一向負責這節課的教官都有些發愣了——他見過抵抗力好的、見過抵抗力差的,但無疑每一個alpha在滿室的omega信息素的乾擾下,或多或少都會出現體溫上升、皮膚發紅、心情浮動、類似萌發情.欲的前兆。而不同alpha的抗性存在差異,除卻大多數會因此而起立的alpha,隻有少數特例才能保持冷靜。

——僅僅是能夠克製住自己行為的冷靜。

但無疑,在omega信息素乾擾下能嘔吐出來的alpha還是他教過這麼多年學生以來頭一次見……不,或許萊特蒂斯建校以來都沒有這麼離譜的情況。

不隻是教官,就連周圍艱難抵抗的幾個alpha都忍不住和關係好的同伴竊竊私語——

“那、那是七王子殿下?”

“是啊……”

“他竟然會吐?他還是alpha嗎?天,不要告訴我這也是頂級alpha的特性。”

“是不是頂級alpha的特性我不知道,我隻知道你再不控製一下,就頂到我了。”

“……”

比起教官和同學的驚訝,正撐著牆的亞撒則滿臉陰沉,他全身上下都排斥著那股陌生的氣息,過於甜膩的味道讓他整個人都有些難受,從心理到生理,更有一種莫名其妙的緊迫感沉甸甸地壓在他的身上,久久不散,就好像有什麼事情要發生了。

思考了不到半分鐘的時間,亞撒衝著教官舉手示意,“報告教官,我感覺有點不舒服,需要出去一趟。”

“去吧。”

教官看著紅發alpha陰沉地幾乎能擰出水的臉幾乎沒有什麼猶豫就同意了,畢竟這位七王子殿下在所有的軍校教官、老師心中都是一個特彆的存在——優秀、出色、超出常人,這樣的人偶爾請個假,完全是可以接受的。

在得了應許後,亞撒幾乎是跑著從訓練室出去,落在身後的衣角都劃出了淺淺的破空聲。

室外是陰雨天,整個聖浮裡亞星上的綠化做得很好,而萊特蒂斯內也是如此,幾乎五分之四的校園都被濃蔭包裹著,蒼翠的綠色是很多不同品種巨木的集合,深深淺淺的青色上籠罩著潮濕的霧氣,幾乎才剛剛跑出來,亞撒揚起的深紅色頭發就已經濕了半截。

但是他不敢停、更是不敢找地方避雨,那股正在跳動的神經痙攣著,每分每秒都在催促著他——能夠令亞撒這樣不安的,除了顧棲,再無他人。

就在他剛剛跑到校門口的時候,眼熟的懸浮車猛然驚起一片雨痕停在了亞撒的麵前。

“快點!林奈讓我接你回去!”是西德·奧萊托斯。

那一瞬間,不安感幾乎要化為實質壓在亞撒的頭頂。

顧不得身上還潮濕著,紅發alpha坐上了懸浮車,而意外被林奈打了緊急電話的西德也急匆匆地往郊區趕,心中惦記著幾乎要哭出了聲的竹馬戀人。

一向是晴天的聖浮裡亞星被雨水覆蓋,懸浮車道兩旁充滿科技感的建築也在此刻變得朦朧,當亞撒看到郊區熟悉的深綠色山林後,緊繃的心中卻忽然傳來一陣塵埃落定的無奈感。

那是一種直覺,亞撒知道,已經趕不上了……

從下了懸浮車後,亞撒就開始瘋跑,他跑的速度很快,快到身後的衣擺都已經要追不上了,那深色的衣服在半空中劃出了明明滅滅的痕跡,豆大的雨珠冷冷地拍打在他的頭發、側臉、軀乾……

貼身的訓練服一片濡濕,緊緊地貼在了肌肉線條明顯的身體上,等亞撒穿過已經走過無數遍的小樹林、看到熟悉的淺米色彆墅以及敞開著的大門時,憋在心裡的那一口氣猛然一鬆,那是一種無法挽回的難過。

後麵停好了懸浮車的西德·奧萊托斯追來,他看到了呆呆站在雨幕之下的紅發alpha,“林奈已經在裡麵了,我們……也進去吧。”

“好……”

一會兒的功夫,亞撒的聲音就沙啞地不成樣子,像是粗糙的鐵片滑過金屬質地長板,呲啦呲啦,如同老舊失修的機器人發出了漏電的叫喚——但是這一次,家裡那位修理師卻不會再關注這個可憐的小機器人了。

雨滴噠噠地落在茂盛的林葉之上,又順著弧形的葉脈緩緩落下,深深淺淺漸變的綠色被浸染出了洇濕的水色,那種蒼翠且帶有壓抑性的綠幾乎與霧藍色的天空相接壤,陰沉且厚重,一如亞撒此刻的心情。

紅發alpha踏著雨水走過泥土潮濕的小院,曾經他和哥哥一起埋頭鋪下的鵝卵石小路兩側落滿了白色的薔薇花瓣,原本盛開地極為漂亮的花此刻都耷拉著腦袋,在這大半天的風吹雨打之下露出了疲態。

家裡的衛生一向是家用機器人在操心,當亞撒滿靴子的泥水踏進門第一步,就被圓滾滾的小機器攆在身後,一邊揮舞拿著小抹布的機械手臂,一邊叫道:“警告!警告!請注意衛生!”

是很卡通的聲音,頗有童趣,那是哥哥自己設定的。

但現在的亞撒明顯沒有功夫理會,他快步繞過長廊,就在哥哥的房間門口看到了紅著眼睛、扒著門框的林奈。

喉嚨中的乾澀愈發地明顯,亞撒強忍著某種窒息感,啞聲問:“……哥哥呢?”

雖然某種程度上,他覺得自己已經知道答案了。

“走了。”林奈無力地勾了勾嘴角,聲音無力,“真是的……明明都說了要當麵道彆的,誰知道這一次會不會是永彆……真的是太討厭了……”

有時候林奈不太理解顧棲的想法,他想如果是自己,在如此美好、穩定的生活之下,一定是提不起離開的心思,畢竟他這一輩所追求的就是竹馬戀人和安穩的生活,所以很多時候他不懂顧棲為什麼一定要選擇離開……但也正是因為這種不理解,讓林奈看顧棲的時候總是蒙著一層薄薄的紗,很輕很淡,卻足夠朦朧;每當你覺得自己可以揭開那道紗後,就會發現原來薄紗之後還有另一層。

林奈喃喃道:“你覺得他會回來嗎?”

會回來嗎?

亞撒自己也不知道。這個答案就像是顧棲本人一般,總是被迷霧覆蓋著,無數次的探究之後也依舊無法確定最真實的結果。

亞撒沉默地掃視著一整個房間,這裡的每一處裝潢與他離開前基本上沒有什麼變化,連衣櫃、床鋪、地毯都收拾得整整齊齊。

在過去的生活中,黑發青年最是喜歡挑選一本心儀的書,然後帶著一杯紅茶爬在房間裡的絨毛地毯上,暖煦的陽光從露台跳躍了進來,正巧能夠落在那道看書的身影之上,光斑細碎,夾著後院中的薔薇香氣,似乎藏儘了所有的美好。

但往往一個下午之後,原本興致勃勃要看書的青年就會側身蜷縮在地毯上,大約是因為某種種族上的習慣,那修長的雙腿總是並攏著,微微彎曲,向腰腹部靠近,輕薄的布料撐出了臀部的形狀,脊背佝僂,如同彎月,彰顯著他柔韌的身體。

偶爾每月回來那一次的亞撒會正好在夕陽西下的時候撞見這番場景,他會悄無聲息地靠近,小心翼翼地收斂了全身上下的信息素,生怕稍有不慎就驚醒了睡夢中的哥哥。他會把蜷縮在地上、不知道什麼時候把床上被子扯下來的青年從地毯上抱起來,無聲地、小心地將人放到自己的屋裡——

有時候亞撒也不懂為什麼,他似乎從遇見顧棲開始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用全部的身心關注著對方,即使他們住到了郊區的彆墅裡、即使他們都有了自己的房間、即使他一個月有90%的時間都在學校裡度過,但最開始分床睡的那一個月裡他幾乎天天失眠,睡在床上可以紋絲不動地躺一宿,卻怎麼也醞釀不出來絲毫的睡意。

為什麼呢?因為他覺得沒有哥哥的味道、沒有哥哥的生息、沒有一切屬於哥哥的東西。

於是出於某種為了能夠讓自己安睡的小心思,亞撒經常會把在地毯上睡熟的青年抱到自己的房間裡,深一色號的被單之間被輕手輕腳地放下一個昏昏沉沉的青年,蒼白的膚、烏黑的發、寧靜綠的睡袍,所有的一切組成了亞撒最喜歡、最在意的哥哥。

等把人放到自己的房間後,他又會揮退想要去哥哥房間整理的家用機器人,選擇親自挽起袖子、幫哥哥整理房間。

那些散落的書、被喝了一半的紅茶、蹭亂的抱枕……所有的一切有時候亞撒甚至比顧棲更熟悉、更知道如何回歸原位。

他由衷且熱愛記憶著有關於哥哥的一切。

“——那是什麼?”落後幾步跟過來的西德忽然開口,他的視線落在了床頭之上。

一直發呆的亞撒回神,他跟著看了過去,就見在床頭一側放著個純白的信封,上麵似乎還有壓著什麼。

他快步上前,拿起了自己所忽略的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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