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願身披鎧甲,昂首走向神明,隻求垂憐與散落指尖的輕撫。
*
小型星艦的浴室門是一層磨砂玻璃,隻能模模糊糊印出黑發青年的影子,幾隻被來自蟲母的命令當在小客廳的高階蟲族們縮著蟲肢、探著腦袋,近乎癡迷地把腦袋轉向浴室的方向;而一門之隔,顧棲褪去衣物露出蒼白的身體後,那麵半人高的鏡子裡正好能照出他光滑清瘦的整個後背——
肩胛到腰側有什麼淡色的淺金在閃爍,忽隱忽現,像是一道神秘的圖騰,隻迅速在青年的後背上滑過一道長尾,便又消失不見了。
而餘光才剛剛落在鏡麵上的顧棲隻捕捉到了一抹流光,那令他分不清是鏡麵的反光還是彆的什麼……
自覺奇怪的青年又扭頭對著鏡子看了看自己的肩胛、後背,乾乾淨淨一片光滑,什麼痕跡都不曾出現過,但這樣的錯覺已經不是一次、兩次出現了……
顧棲抬手摸上後頸,目光清洌,似乎在期待著某些即將發生在自己身體上無聲的變化。他有種預感,當這一次的變化完成後,他才能在某種程度上真正了解到屬於蟲母的全部秘密,以及他與其他蟲母某些難以言明的區彆。
水聲響起,騰起的霧氣逐漸掩蓋了青年的身影,整個浴室內都白蒙蒙一片,薔薇花香席卷而來,伴隨著的還有種細微的、腥甜的蜜香。
等顧棲洗完澡裹著浴巾赤腳出來時,幾乎是一開門就對上了四雙黑灰色的複眼。
此刻洗涮乾淨後,他才有功夫打量這幾個一夜之間長大了很多的高階蟲族們——
一大一小均為黃褐色的蟲應該是相同品種,他們有著硬質的外殼,以及收斂在甲殼兩側的淺黃色蟲翅,外形與蛾子相近,但體態卻更加苗條纖瘦,蟲肢也格外修長;
身體呈深紅色的蟲長相很獨特,從靠近蟲腹後側探出一對紅色調漸變的翅,在翅膀的邊緣生著細微的絨毛,他整體偏向於馬蜂,但比起黑黃的馬蜂又多了種說不清的怪異感;
至於最後一隻甲殼略顯銀灰的蟲,他有一對格外強勁有力的鉗足,即便一側微微畸形,但也鋒利且充滿了攻擊性,通體被硬殼包裹著,像是穿上了鎧甲的騎士,連腦袋上都閃爍著微光。
——他們為自己所追隨的神明而驕傲。
四隻蟲,三個品種,奈何顧棲一個都不認識。
在整個蟲族群體內,低階蟲族們的品種基本和人類世界的昆蟲、大部分節肢動物一般無一,沒有明顯的差彆,唯一不同就是低階蟲族們那龐大的身軀,因此它們普遍且好認,是看到了也基本可以叫得出類型;但處於低階蟲族和高階蟲族之間、組成大部分生活於星球城市的普通蟲族則是在低階蟲族的根基上進行了一部分的演變,他們與低階蟲族既有相同的點、也有不同的點,但究其族群種類還是相對好分類的,隻是會在人形時裸露出一部分屬於蟲族的特征,觸角、鱗甲或是尾鉤等外在形態的表現模樣。
而位於整個蟲族最高階層、次於蟲母之下的高階蟲族們則區彆於所有的低階蟲族和普通蟲族,他們自誕生以來就富有神秘感,品種、原型幾乎很少被外人所窺視;他們會和大部分普通蟲族一般保留有人類的體態,隻有在遭遇威脅、進入戰鬥狀態或成長蛻變時展現出蟲形特征,鮮少有關於原型的展現,令他們一直被“神秘”環繞,。
因此在有關於蟲族的描述中,高階蟲族幾乎與蟲母一般充滿了神秘色彩,人類帝國所能夠探究到的也不過是蟲族想要展現於他們眼前的表麵內容。
此刻顧棲看向四隻目光灼灼盯著自己的蟲,他問道:“會說話嗎?”他還不太習慣用精神力鏈接與蟲族溝通,就好像缺乏了自己的**,偶爾某些走神時的想法也會順著那道鏈接飄著落在其他蟲子的腦子裡。
幾乎是在顧棲剛剛話落的同時,深紅色的蟲便仰著頭、大張著口器,發出了“吱吱”的叫聲。他似乎發現自己的聲音與黑發蟲母的聲音有些不同,在嘗試了幾次發聲後,才垂頭喪氣地“咕唧”了一聲,轉而換成了精神力中的呼喚——
【媽媽!】
【要媽媽!】
這隻是一個開始,在這隻蟲呼喚之後,剩下的三隻也同樣有樣學樣,“吱吱吱吱”、“咕唧咕唧”之後便開始在顧棲的腦子裡叫“媽媽”。
似乎除了一開始倉皇無助狀態下的求救,這幾隻被蜜液甜傻了的高階蟲族隻會重複毫無意義的字眼——
【媽媽!要媽媽!】
他們眷戀著蟲母身上的溫暖,隻想斂著自己鉗形的足肢、收著冷硬的甲翅往蟲母的身邊靠攏,那是一種無法形容的感情,依賴、渴望,以及藏在更深處淡淡的獨占——即使他與他們曾經是相互擠挨而誕生的卵、即使前不久他們還在危險的野外相依為命,可當蟲母出現在他們的麵前,無法克製的感情便已經在寂靜中改變。
誰能不想獨占蟲母的注意力呢?
他們誰都想,也都貪婪地想要把自己的同伴擠出去……
這是每一隻蟲子麵對蟲母時都難以克製的本能,更何況一群幼年體的高階蟲族呢?
顧棲感覺自己的腦袋有點大,他並不是一個喜歡帶孩子的人,或者說他隻要看到有小孩接近自己都會有種頭皮發麻的感覺,那種小小的、稚嫩的生物總是有很多奇奇怪怪的奇思妙想,是顧棲這樣的人應對無能的對象。
但當初相遇時的亞撒以及荒原之星上的薇薇安卻不一樣,他們的年紀不算大,卻有種超脫了時間的成熟,那樣的感覺就好像顧棲在與一個年齡相當的人對話……
亞撒……
顧棲麵上浮現出回憶的神色,那是一種溫魅的柔軟,即使幼年體的高階蟲族們視線迷迷糊糊,他們也能感受得到那是被蟲母珍視的、屬於神明的眷顧,可惜光灑下來照著的卻不是他們……
如果沒有被從黑暗的洞窟中拯救、如果沒有前一天甘甜的蜜液、如果沒有屬於蟲母香香軟軟的懷抱,或許他們不會渴求那麼多,可當他們也曾體感過溫暖後,才發現自己竟然那麼貪心,隻恨不得從“媽媽”的身上獨占所有的關懷……與愛意。
他們需要快速長大,隻有長大的、具有足夠大力量的高階蟲族,才能擁有與蟲母締結關係的資格……那是無需多言,就早已經烙印在他們骨子裡的訴求與渴望,是他們為蟲母獻出一切而甘之如飴的信仰。
短短的幾分鐘裡,顧棲並不知道自己眼前這幾隻還沒有他高的蟲子們想了什麼,他隻是繞過蟲子,腳步溫吞地去臥室裡換了衣服,等又恢複一身方便行動的T恤加工裝褲和收口靴子後,顧棲才看向四隻蟲,“要和我一起出去轉轉嗎?”
答案是肯定的,他們一定會答應,在長大後能爭搶與蟲母締結關係的資格之前,他們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可以和蟲母相處的可能。
於是五分鐘後,重新戴上護目鏡和防風帽的顧棲身形靈活地跳在了驚起一片煙塵的荒地上,他身後是四個小尾巴似的跟屁蟲,顧棲走哪兒、蟲子們就跟到哪兒。
原始的星球對於顧棲來說並不是行走艱難的地方,不論是上輩子還是這輩子,他似乎與這種荒原、叢林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從身為軍校生習慣於在野外訓練的2120年,到作為蟲母初初誕生在星際曆的3084年,以及現今跨越千年又一次踏上荒野旅行的1818年……三個時間段,他總是與原始一字結著緣。
硬質的鞋底踩過地麵上零碎的乾枯草枝,這一回顧棲是向著叢林的方向前進的,這裡也是數不清的冷杉,高大茂盛,遮天蔽日。在林外還能感受到暖融融的日光灑在身上,等一腳踏入了林子裡麵後,才發覺另一種屬於森林的陰冷和潮濕。
從這一刻開始,滿目都是蒼夷的綠色,深的淺的,草綠墨綠,破碎的光斑變成了點綴絨毛般草甸的珠寶,那些幾乎比人都高大的野草肆意生長著,相互繚亂為一片隱秘的天地。
這裡所能落入眼中的一切,讓年輕的蟲母有種不可避免地熟悉感。
顧棲腳步穩健,而跟在他屁股後麵的四隻蟲子也速度極快,他們在吞食了屬於蟲母的蜜液後,整個身體機能在一夜之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哪怕是半側蟲肢畸形的那隻也獲得了快速行動的能力,因此屬於蟲母的力量可想而知——這才是蟲母作為蟲族之核真正的道理。
從荒地與冷杉林的接壤,到深入林子的內部,顧棲用腳步丈量著原始的星球,越是走、他便越是有種隱隱的預感,就好像即將見證某些出乎意料的答案。
——那是奏鳴在心中的預言之歌。
當黑發青年轉過一處比自己個頭還高的深綠色灌木叢後,顧棲看到了一處坐落於草甸中央的湖水——乾淨清透,深處是淡淡的藍色,向上則格外清澈,站在岸邊完全可以看到湖水中遊動的魚兒和零散於湖底的橢圓形石塊。
黑發青年怔愣在原地,他像是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黑叢叢的睫毛被指背揉著糾纏在了一起,清晰的視線也染上一片迷蒙。當目光再一次聚焦後,顧棲認真地打量著那片湖水——像是女神的化妝鏡被遺落在了荒蕪的森林之中,至此開啟一片夢幻的天地。
原來有些東西是早就有跡可循的啊……
“竟然真的是這顆星球啊……”
當他開著潛入因塞特星域的小型星艦隨著那些求助聲一路前進的時候,顧棲還曾想過有沒有可能路過自己當初誕生時的原始星,隻是那個時候他離開的過於急慌、滿心悲戚,自然是沒有功夫注意那顆星球的具體方位。
“像是命中注定一樣。”
沙啞的呢喃聲從顧棲喉嚨中溢出,在看到這片湖後,那些屬於他和低階蟲族們的回憶紛紛上湧,從第一次自己渾身濕漉漉地被蜂從山洞裡抱出來洗澡,到磨著那群大家夥們和自己一起講衛生;從躺在天鵝絨螞蟻的背上在湖邊曬太陽,到所有的低階蟲族為他偷偷摸摸修理星艦而湖岸邊戲水……
而這一次,他回到了大家夥們一千多年前的家園,他將見到低階蟲族們的祖輩。
顧棲幾乎是不受控製地向前靠近,下一刻衣擺被向後拉扯,他遲鈍回頭,看到了那機械感十足的複眼之上湧出的焦急。
四隻蟲子用前足拉扯著黑發蟲母的衣擺,他們用不成熟的口器發出“吱吱”的叫聲,聲音不大但卻有些尖銳,試圖將想要跨入湖水的蟲母喚醒……幾乎沒有哪個蟲族會喜歡水。
顧棲麵上回神,他把衣擺從蟲子們的前足中扯回來,而原本還著急的蟲子們在看到蟲母的動作後,又立馬小心翼翼地後退半步,生怕自己的舉動遭到對方的厭棄。
“哎……”
一道輕緩的歎息聲從顧棲的口中溢出,不可控製的,當他看到這幾隻在自己麵前戰戰兢兢的蟲子們時,又忍不住生出心軟,他想倘若自己因為曾經遇見的高階蟲族就這般對待這幾隻無辜的幼崽,豈不是有失公允?畢竟眼前的他們什麼都不知道、什麼也不曾經曆過……
轉瞬之間想通了什麼的顧棲半蹲下身,他在蟲子們渴望且小心的眼神中緩緩伸手,挨個撫摸過他們的腦袋。他輕聲解釋道:“不用擔心,我隻是想下水看一看,或許你們可以在岸邊等我?”
瞬間,四隻蟲僵立在原地,那溫熱的觸感從頭頂傳來,溫柔到不可思議的語氣讓他們有種恍惚的錯覺。
深紅色甲殼的蟲探出蟲肢輕輕搭在了顧棲的膝蓋上,傳遞於精神力鏈接中的聲音帶著試探性響起——
【想……跟著媽媽。】
【不怕水。】
【……要媽媽。】
下一刻,其他幾隻的聲音也同步響了起來——
【跟著媽媽。】
【和媽媽一起……】
顧棲無奈,“好吧,難道你們都不怕水嗎?”
四隻蟲子探頭探腦地瞥了一眼清淩淩的湖水,那水乾淨到能倒映出相互交疊的冷杉木樹葉,於是那些影影綽綽的倒影便又構成了另一道奇異的光景,像是另一個時空中奇幻而漢壯麗的世界。
不怕水……那絕對是不可能的,但是為了蟲母、為了他們的“媽媽”,這點困難已經不能算是困難了。
【和媽媽……不怕。】
【不怕不怕!】
“好,那就跟著吧。”
顧棲點頭,當他撤開那股浮於周身的冷淡後,就會變成世間最溫柔的神明,給信徒們一種他們可以摸著神祇的腳踝並悄無聲息地貼在自己的手掌之中地錯覺——他們或許也可以擁有如此溫柔的神。
迅速褪下T恤和長褲,皮質短靴被甩開在一側,顧棲穿著一條純黑色的平角內褲站在湖水邊,肩胛後背的金色紋路又一次在無人的角落中閃爍,伴隨著青年躍入湖水而徹底消散。
——噗通、噗通。
接連著的幾道入水聲後,四隻高階蟲族微微蜷著蟲肢跟在顧棲的身後,他們畏懼著水、但又癡迷於蟲母,洋溢在心中的渴望打敗了神經中彌散的恐懼,於是連水都變得和藹可親,纏繞在他們的肢體上,讓他們能夠破開水流的壓力緊緊隨著顧棲向湖水的更深處去。
這片湖的環境幾乎與顧棲當年所見差不多,湖水下是錯綜複雜的洞窟,他向著更深的一側遊動著,比起當時的場景,眼下的水下洞窟顯得更加稚嫩,石塊也格外尖銳,是還不曾經曆過數千年流水磨圓的原始狀態。
成為蟲母後在水中得到的眷顧依舊存在,顧棲蒼白的手臂、雙腿被清澈的湖水小心地托動著,浮力似乎隻關照於他,從入水到穿梭洞窟的整個過程中,黑發蟲母幾乎不用耗費任何的力氣,連水下的氣息都格外綿長自如。
穿過眼熟的洞窟環境後,顧棲終於在湖岸的另一側密地中看到了光——黑發蟲母破水而出,晶瑩的水花落在他尖尖的下巴上,一股彙聚在邊緣,又滴答滴答落在了鎖骨窩裡,被墜在胸前的玻璃吊墜擋住了繼續下滑的趨勢。
他半眯著眼打量四周——
一側湖岸連接著格外茂盛的叢林,另一側湖岸則是直直向下的陡峭懸崖,在懸崖下蜿蜒一片的是成林的冷杉,再向遠方延伸則是灰褐色的山脈。
在撇開時間的加成後,剩下的所有都一模一樣。
濕漉漉的蒼白軀體從水中踏上了湖岸,柔軟的淺綠色草甸被踩在腳下,帶起一陣酥麻的癢意。
顧棲看到了當初黃金站著的位置,蜂用儘全力擲出星艦的那一幕再一次在顧棲腦海中閃過,這是無法被時間磨平的傷痛,是每一次他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