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蕪的山洞、稀薄的血水,至黑之地正醞釀著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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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棲和巨型蜂的交流很順利,於是從那天開始,他們成了鄰居——
小型星艦原本是停靠在有著嶙峋石塊的荒原上,但因為有巨型蜂的存在,顧棲又開著星艦挪了挪,正好霸占了距離冷杉林很近的一片草甸上,那裡原先的巨大石塊和草枝被幾隻蟲清理的乾乾淨淨,正好方便了顧棲的動作。
這是一場即將開始的荒野暫居。
黑發青年從小型星艦的後背倉中扛出了一節專用的長梯,他將其掛在艙門口,原先總是沉甸甸閉合的金屬門從兩側大開著,通透的風灌進了空間有限的室內,同時也被顧棲重新掛上了吸磁門簾。
他把這片小空地和小型星艦都利用了起來:星艦變成了年輕蟲母在這顆星球上暫居的小屋,周遭的空地在清理後像模像樣地擺出一把遮陽傘和躺椅,巨型蜂不知道從哪兒扯來了一隻漂亮的蘭花螳螂,三兩下就用鋒利的足肢給顧棲切割了一張方方正正的小桌子,正好可以放數隻低階蟲族“聞訊趕來”後“偷偷摸摸”給小蟲母送的新鮮蔬果。
拍掉了手上的灰塵,顧棲有些無奈地勾起嘴角,目光落在不遠處高大的灌木叢上——即使那灌木叢足足有兩米高,但依舊遮不住低階蟲族們龐大的身軀,那些一眼就可以被看到了鮮豔外殼反倒是成了萬綠叢中幾點鮮的模樣。
顧棲揚聲道:“出來吧,躲在那裡做什麼?”
草叢窸窸窣窣動了動,隨後一個大腦袋終於顫顫巍巍、不知怎地從灌木叢底部探了出來。
以人類的眼光來看,低階蟲族那原始且龐大的蟲形是一種可怖的怪物,可對顧棲來說,他足以在那些猙獰的腦袋、開合的口器、機械的複眼中看到一種傻乎乎的可愛。
顧棲拍了拍身側的巨型蜂和蠢蠢欲動的蘭花螳螂,“把你的朋友們一起叫過來吧。”似乎是知道低階蟲族們在想什麼,顧棲看向才搭好的小石桌上幾乎滿到往下落到新鮮野果,“我很喜歡這些禮物,也很喜歡你們,所以都出來唄。”
略帶著央求的口吻,溫溫柔柔,充滿了期待,幾隻聽在心裡的高階蟲族都快嫉妒死了,恨不得立馬和那幾隻藏在灌木叢裡的大家夥們互換身份。
大約是因為有了蟲母的邀請,巨型蜂昂頭發出“嗡嗡”的震顫,那些偽裝技術並不怎麼好的低階蟲族才小心翼翼地跨越過灌木叢,一個個像是即將被檢閱的士兵,昂首挺胸,直立著觸角,舒展著蟲翅和蟲甲,格外努力地在年輕蟲母的麵前表露出自己最出色的一麵。
它們又羞澀又大膽,反光的複眼不敢直視蟲母,可偏偏龐大的身體卻小心靠近,試圖一點、一點地拉近距離。
顧棲莞爾,這是一群可愛到令人心顫的大狗狗呢。
漂亮的小蟲母盤腿坐在綠茵茵的草甸上,拍了拍自己的身側,仰頭露出了雪白的頸,“過來,讓我好好看看你們吧。”
看看千年前這群可愛又美好的生靈。
蟲母在低階蟲族的心目中魅力無限,光是顧棲在這顆星球上生活的第三天,方圓幾十裡居住著的低階蟲族們就得到了來自同族的“訊息”,過去它們並不願意離開自己的家園而長途跋涉,但現在不同,屬於“蟲母”的光環正閃閃發亮,一刻不停地彰顯著魅力,哪怕是再宅居的低階蟲族都忍受不了。
——它們迫不及待地想要見到小蟲母了!
而此刻因為得到了蟲母應允的見麵,顧棲才知道霸占在小桌上上的野果不過是“伴手禮”中的冰山一角,那些自灌木叢中跨出來的低階蟲族們幾乎把自己的家底兒、寶貝都翻著扛了過來。
它們就像是那種遠道而來的熱情親友,淳樸大方,雖然來自荒土,但卻絲毫不會淋吝嗇自己的好東西——
龐大帶著絨毛的狼蛛大老遠地給小蟲母背來一顆不知名品種的樹,上麵正結著黃澄澄的果子,瞧著便叫人垂涎欲滴,除了蟲母它不叫任何家夥靠近這顆樹。
灰褐色且整體像是個發了黴的大麵包的觀音蟲不遠千裡,圓滾滾的蟲腹上疊著好幾塊漂亮的石片,每一片都足足有一兩米的長寬,三根手指那麼厚,這些石片長得很勻稱,外表附著著一層淡淡的青紅色,但在某些露出內裡的卻是燦爛的金紅,熱烈地令顧棲下意識聯想到亞撒的雙瞳。
忽閃著大翅膀的蝶也來了,它從遠方的湖水中撈了兩條足足有小蟲母腿那麼長的魚,整條來的路上魚還不曾咽氣,因此在剛到達的時候,那巨大的魚差點兒直接蹦噠到小蟲母身上,嚇得蝶鱗粉亂飛,還是巨型蜂解決了混亂的場麵。
還有天鵝絨螞蟻、螢火蟲……凡是顧棲能叫的上品種的低階蟲族基本都來了,把小型星艦圍了個結結實實,於是當某天清晨顧棲睡眼惺忪地扒拉在門口向外看時,就發現在遮陽傘之外的一整圈,裡三層外三層已經被占滿了,甚至還有很多低階蟲族在略後的位置使勁兒墊著腳、恨不得把複眼摘來扔在顧棲麵前看。
顧棲:……
他就像是被層層疊疊可愛的小粉絲包圍的明星。
每一次,顧棲似乎都會對蟲族的“癡漢”有新的認識。
而作為“老熟人”的巨型蜂則變成了身兼重任的小隊長,它扇動著半透明的長翅懸空在距離地麵十幾厘米的位置,前足、中足一起上陣,指揮著好叫這群大家夥們整齊有序、不推搡不吵鬨地圍觀漂亮的小蟲母。
哪怕再原始、再野性,它們在麵對蟲母的時候都是最懂禮數的紳士。
不僅如此,當偶爾顧棲眯著眼睛在躺椅上打發時間的空閒裡,他看到巨型蜂領頭,和另一群低階蟲族們窸窸窣窣嗡鳴著什麼,它們很認真,認真到了口器張張合合都變成了“o”形和“一”形。
顧棲有些好奇,於是他沒忍住悄悄探出了精神力——他知道,低階蟲族們並不介意這樣的行為,反而會因為自己的主動而歡欣鼓舞。
於是第一次乾“偷窺”之事的顧棲“聽”到了回蕩在自己精神力鏈接中猶如小兒牙牙學語的聲音——
【顧……棲……】
【愛……他……】
【我們……要……】
【Ai……Gu……Qi……】
【要愛……顧……棲……】
所有的,那都是巨型蜂自己掌握的簡單字眼,它一字一頓地將它們傳遞給了低階蟲族們。
它告訴它們,小蟲母是顧棲,而它們一定要很愛、很愛顧棲。
這個世界上,可能會有很多個蟲母,但一定隻有一個顧棲。
“你們……”
黑發青年無聲喃喃,他看到了同樣混跡在低階蟲族中的那四隻蟲,他們的體型在一群大家夥之間顯得有些格格不入,但偏生又格外認真,倘若哪隻低階蟲族叫錯了名、發錯了音節,他們一定是比巨型蜂還要提前察覺的“小警報器”。
那時候他們就會變成嚴厲的小老師,上躥下跳地想要糾正低階蟲族的錯誤,可偏偏那些在野外戰鬥中是好手的大家夥總是格外不擅長這些,往往不斷進行糾正的結果就是四小隻蟲子抓狂地揪著草地,就好像學習無望的人正格外慘烈地拔著自己的頭發。
又好笑,又感人,以至於顧棲忽然想到了很久以前的事情——
在火山噴發的那天,在黃金抗著星艦將他送出火海的那一刻,他分明也“聽”到了模糊的另一種聲音。
是誰在說話呢?低階蟲族嗎?
那似乎在說——
【Ai……GuQi……】
那不是毫無意義的字眼,而是跨越千年後才被小蟲母察覺到的愛語——是“愛顧棲”。
這似乎是一場他在千年前就造成的既定結局。
有關於時間的遊戲總是充滿了令人意外的秘密,這一瞬間顧棲甚至分不清自己活在現實中還是夢境裡,從躺椅上坐起來的黑發青年目光怔然,他呆滯地盯著不遠處正在學習的蟲族們,忽然開始思考自己所經曆過的一切時間——
到底是因為星際曆3084年低階蟲族們的隕落,才有他穿越時間看到現在一切事物的今日?還是另一個時空的“顧棲”率先經曆了星際曆1818年的今天,才有了數千年之後來自低階蟲族們的愛語?
紛雜的回憶和時空的交錯在顧棲的腦子裡攪動著,一個個沒有頭緒的問題就像是無解的謎題,令他想要探究卻不知道從何而起,似乎一切的不同都是在那場爆炸之後重生為蟲母所開啟的,可那個時候又真的是一切的起點嗎?
顧棲忽然不敢確定了,此刻的發現讓他察覺到自己似乎生活在一個首尾相連的怪圈之中,畢竟在3084年的那顆荒蕪星球上,他從未告訴過低階蟲族們自己姓什名誰,那麼它們又是如何知道的呢?
年輕的蟲母禁不住自我詢問,當他真的從這個時代回到3084年時,有關於過往的曆史中,是否又會存在一個叫做“顧棲”的人……或者是蟲母?而屬於他的開始和結束,又是什麼時候呢?
在深思之下,一個大膽的主意緩緩冒頭——如果他現在就把所有的低階蟲族從這顆荒蕪的星球上帶離,那麼噴發於星際曆3084年的火山是不是就不再是威脅他們生命的危險了。
隻是這樣的想法才剛剛冒頭,如鐘的嗡鳴瞬間從顧棲的後腦勺竄了上來,沉重又格外有壓力,幾乎是毫不留情地將那股意圖生生按了下去,那是一種警告、一種訴說著既定曆史無法改變的提醒,是整段流動著的時間所給予顧棲幻想的回應。
這一場時空的交錯隻有顧棲一人而來,走時也隻能任他一人離開。
因此,世界說:不可以。
“呼……”
那幾秒鐘的時間對於顧棲而言就像是溺死於泥潭中的絕望掙紮,當他從昏天黑地的迷蒙中重新看到遠處的一群大家夥們,才發現自己的後背早已經滿是冷汗。
世界的旨意,不容違背。
【媽媽!】
雀躍的呼喚打斷了顧棲的沉思,他低頭便看到深紅色甲殼的蟲子一蹦一跳地衝了過來,他的口器裡叼著朵紅色的小野花,獻寶似的昂著頭,試圖得到蟲母的誇誇。
原有的思緒逐漸從翻湧的波浪回歸到沉靜的湖水,顧棲知道自己想太多都沒有用處,便暫時放過了自己的大腦,而那一瞬間來源於世界的警告還令他腹腔內翻湧著痙攣的難耐。他從已經有一米多長的蟲子那裡接過小野花,又拍了拍自己身下躺椅的空位置,“要上來嗎?”
就像是得到了什麼天降奇寶,深紅色甲殼的蟲子先是不可置信地甩了甩頭,早就變得清亮的複眼中密密麻麻倒映著幾百個黑發蟲母的影子,他晃了晃垂在身後生著薄羽的翅膀,試探性地將自己的前足搭在了顧棲的膝蓋上,又目光灼灼地盯著瞧蟲母的反應。
本來是想讓蟲子坐到自己身邊的顧棲沉默片刻,他看了看躺椅一側留下的空隙,又看了看眼巴巴盯著自己的蟲子,心中的天平動了動,似乎在這幾日的相處中,早已經無聲地倒向了他們——在短暫的混沌排斥之後,顧棲分得很清,他們隻是一群被他救下來的小可憐,而不是當初咄咄逼人的高階蟲族。
黑發蟲母輕歎了口氣,在蟲子無措、準備撤下前足時,柔聲道:“想上來就上來吧,不過你可要輕一點……我現在遭不住你的飛撲……”
在蟲子們還隻有小臂那麼長的時候,他們總喜歡幾隻擁擠著撲向顧棲的小腿,但現在體型已經超過一米的蟲若是再撲上來,那結局一定不會太美妙。
在顧棲回應後,都不用多加思考,下一秒蟲子就顛顛地爬了上來——
他很小心地抖落掉自己蟲肢上的細碎草屑和灰塵,帶著薄羽的蟲翅顫了顫,小心地像是被子一般蓋在青年的膝頭;至於蟲子的身體則略向前爬動,胸腹俯下,前足、中足輕緩地抱住了顧棲的腰,後足垂在青年的大腿兩側,穩當當地趴在了年輕蟲母的懷裡。
溫柔的屬於蟲母的馨香在彌漫著,淡淡的薔薇花香和某些隻有蟲族才能感受到的腥甜,暖融融的溫度透過蟲母輕薄的衣料傳遞到蟲子的甲殼上,明明他早就習慣了自己身上的涼意,但這一刻還是忍不住會去渴求屬於蟲母的溫度。
深紅色甲殼的蟲子無疑是四隻蟲中第一個走上蟲生巔峰的,這樣的待遇自然惹來了其他幾隻的眼紅,原本還教導著低階蟲族的他們都一股腦地擠了過來——
體型略小的黃褐色蟲子揚著翅膀從躺椅的另一側爬上來,他的身形在時至今日的發育對比中略嬌小,因此行動格外靈活,不一會兒就趴著占據了躺椅椅背的位置。蟲子格外主動地躥到了顧棲的腦袋後麵,他鋪開了自己的在陽光下散發著暗沉金的翅墊在那裡,在精神力鏈接中呼喚著:
【媽媽,靠我。】
【很舒服。】
顧棲沒有拒絕,他微微向後倒去,後頸枕在了蟲子的翅上,有種微涼的觸感,而屬於蟲的腦袋也轉過彎,輕巧地搭在了蟲母的左肩上。
見此,外殼已經徹底展現出銀灰質地的蟲爬上躺椅的尾部,他原本畸形的蟲肢至今恢複了十分之□□,大約再有幾天就能徹底康複。
因為他的甲殼相較於其他同伴更加堅硬,因此蟲子並不能當枕頭、當靠墊,於是他聰明地退而求次,小心地趴在了躺椅尾部、顧棲的腳邊。屬於蟲子的鉗足繞過彎環繞在青年的小腿、足踝之上,而腦袋則正正好地落在了青年毛茸茸的拖鞋上,蹭一蹭,就是十足的舒服。
最後,又隻剩下那隻比較溫吞穩重的蟲了。
他不緊不慢地靠近,更為龐大的軀體坐臥在躺椅的側麵,半仰起來的腦袋輕輕枕在了扶手上,顧棲也格外配合,他在麵對這群蟲子的時候儘可能端平著一碗水,因此即使有時候這隻蟲表現緩慢,博愛的蟲母也會小心地照顧到對方的情緒。
黑發青年的掌心落在了蟲子圓呼呼的腦袋上,他摸了摸,而被摸的這一位也舒服地閃了閃複眼,口器之下的頜部枕著扶手,開始與蟲母一起享受午後的太陽。
輕柔的風拂起,遮陽傘下的蟲母和四隻幼年體的高階蟲族們陷入了午後的休憩,不遠處的低階蟲族們還圍在一起,時不時看一看正睡覺的小蟲母,便繼續專注於屬於它們的教學。
在朦朧的精神力鏈接中,顧棲是伴隨著某種搖籃曲入睡的,那首搖籃曲輕柔且深情地吟唱著——
【愛……他……】
【愛……顧……棲……】
那是浮動且堅定的,來自於他們對蟲母的愛意。
夢中是遙遠的星球,充滿了原始的氣息,崇山峻嶺,沒有潛在危險的火山口,有的隻是灰綠色的冷杉林、遺落於人間的女神湖泊,有的是綠茵茵的大片草甸、盛開滿半顆星球的米白色小野花,有的是不大不小的木屋、被撐起木樁的圍欄。
在這一片安寧的世界裡,被捉來的羊群、兔子分彆圈養在圍欄中,專門被主人精心照料的薔薇花叢盛開在小木屋周圍,還在不遠處開辟出一塊田地種著顧棲喜歡的蔬菜、瓜果……身形龐大的低階蟲族們其樂融融,它們經營著這一片屬於小蟲母的農牧場,誰都卯足了勁兒想第一個種出顧棲最喜歡的東西……
這裡有巨型蜂、有觀音蟲、有狼蛛……還有在顧棲夢中消失了很久的黃金、海藍、石榴、螢石……這裡有他遇見過的所有低階蟲族,美好地也僅隻能存在於夢中。
於是顧棲不想醒來,他沉溺於夢境中的溫暖,卻又因為某種在腦海中響徹的喑啞哭喊而昏沉地半張開眼睛。
黑發青年有些遲鈍地從躺椅上坐起來,隨著他的起身,其他幾隻蟲子也零零星星恢複了清醒,都眨巴著烏溜溜的複眼目不轉睛地盯著顧棲。
顧棲還有些沒有脫離夢境的遲緩,他愣愣地看著蟲子們,半晌腦內的神經才從滿是美好覆蓋的夢境下清醒。他張了張嘴,視線落在了不遠處的巨型蜂身上,目光渙散,如同落入了某種深不見底的迷淵——
“你們有聽到嗎?”
被詢問的蟲族們都愣愣地晃了晃腦袋,來自精神力鏈接中的反饋都清清楚楚地告訴著顧棲一個事實——沒有。
它們什麼都不曾聽到。
“奇怪,那是什麼……”
顧棲從躺椅上坐起來,原本蹭在他身邊的蟲子也配合地離開,隻留下了一片逐漸轉涼的餘溫。
他看向不遠處已經暗沉的天色,蒼白的指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