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錯如火海焚燒的星球,不可複原。
*
跑出來的顧棲屬實算不上衣裝整齊,套頭的衛衣鬆鬆垮垮地覆在身上,折起邊角的長褲皺皺巴巴地貼著雙腿,腳下蹬著一雙拖鞋,就在星艦上刺耳的警報聲中衝了出來,急急往中心控製室走。
“顧棲!”神色嚴肅、好不容易雙腿才恢複了力氣的銀河一見黑發青年,就急急開口,“是蟲族的星艦,他們是不是來找你的?感覺……”
這位有著王族血統的人魚頓了頓,眉眼間閃過凝珠,“感覺來勢洶洶。”
雙腳站在控製室門口的顧棲仰頭看向那扇落地的長窗,原本應該是浩瀚的星辰作為前路,此刻卻被三艘風格各異的星艦堵住了向前的方向,三個顏色的星艦厚重且冰冷,懸浮在茫茫宇宙之中,其後還伴隨有很多若隱若現、逐漸貼近的星艦群。
很多,很多,已經被顧棲散開的精神力無需刻意捕捉,便能感受到數以百計的能源在這片星空下燃燒著。
“顧棲?”立於一側的虎鯨看了過來,高高大大的半人魚族臉上有種不知所措的小心翼翼,他看到了黑發青年微微乾裂的唇和發紅的眼角,便接了一杯溫熱的水遞了過去,“先潤潤嘴吧?”
“啊……謝謝。”顧棲回神,他接過水不曾送到唇邊,隻是雙手緊緊握著杯子,手背上被繃出的經絡格外明顯,是一種顯而易見的、嘗試壓抑住情緒的浮躁。
銀河走過來,拍了拍顧棲的肩膀,“沒事吧?”
黑發青年搖搖頭,他深深咽下一口氣,“沒事。”
“他們申請見麵。”立於操作台前的鯊魚沉聲道,“目前看來,態度比較友好,就是不知道他們到底打著什麼算盤……”
鯊魚的目光落在了顧棲的身上,嚴肅的眉眼間閃過關懷,“顧棲,見不見的決定權交給你。”
銀河也點頭,“是的,你要見,咱們就和蟲族的這群家夥們見一麵;你要是不想見,我們立馬掉頭,反正我今天已經把暗影大帝得罪了,不怕再多惹一個蟲族,等我們回了摩美得星域大天大地的,就不信他們還能一直追過來。
虎鯨也憨憨點著頭,和他身後的一眾兄弟們附和著,“對,咱們可不怕!不就是點兒蟲子嗎……”
“不怕,我一拳一個!”
“我用精神力,保證他們沒力氣還手。”
“打不過大不了回快樂老家,摩美得星域裡我們可以橫著走!”
……
剛才還有些沉悶的氣氛瞬間被打破了,顧棲原本還有些壓抑的眉眼鬆快了幾分。他看向鯊魚和銀河,輕聲道:“答應吧,正好我也有一點事情想問問他們。”
曾經孤身麵臨來自高階蟲族恨意時的顧棲不曾懼怕過,在原始星球上看到被毀壞的中央控製盤時他不曾放棄過,可當一隻隻低階蟲族眼睜睜地死在他麵前、當黃金用力把星艦擲飛出去的時候,顧棲嘗到了絕望——就像是他當年葬身於任務之中的無能為力。
又苦又澀,連最根本的呼吸都變成了一種近乎窒息的憋悶。
顧棲不能理解,當年他把他們從痛苦中解救出來,什麼最終絕望的苦果卻落在了自己的嘴裡。
銀河有些擔憂地看了看明顯情緒不好的青年,他點點頭,“彆擔心,我們都在你身後。”
“我也在您身後。”追過來一直沉默著的小蜜蜂機器人靠了過來,它蹭了蹭顧棲的手臂,機械音中是一種關心的意味,“您可以做您想做的所有事情,主人也一直在您的身後。”不論何時,龍鯨會為自己的伴侶撐腰。
“嗯,謝謝。”謝謝你們。
半個小時後,自由之盾的一層大廳內——
寬敞的空間因為人群的聚集而顯得有些擁擠,兩方勢力相對而立,因為感知到蟲母精神力而迫不及待的高階蟲族們原先隻知道那股躍動存在於赫蒙特星域的聖浮裡亞星上,但當他們加速而來時,卻正好捕捉到了某種驚顫之下從蟲母體內溢出的精神力絲縷,很淡很淡,可對於他們來說足夠了。
不是響徹在精神力鏈接中的心音,而是另一種精神力的交流模式,如果不是片刻間溢出的絲縷,大概他們還要繼續像是無頭蒼蠅那般在整個赫蒙特星域的境內尋找著。
為此,他們由衷地感受到慶幸。
陸斯恩、安格斯和艾薇站在大廳之內,他們的神情在期待、忐忑之外的是另一種疲憊。
相較於自由之盾成員們的精神奕奕,幾位高階蟲族的狀態是顯而易見的差勁——眼眶微微內陷,眼底綴著薄薄的青黑,布料精細的衣袍邊緣有著折角,連頭發在身後都有些不聽話地亂翹著。
在感受到蟲母的精神力動向、又開了緊急會議後,陸斯恩、安格斯和艾薇本身就慢了其他蟲族一步,乾脆選擇了最是耗費精力、體力的空間跳躍,原本數天的路程被壓縮成小半個晚上,哪怕是一向身體素質極高的高階蟲族們,在超強的擠壓之下都覺得渾身疲憊,更彆提其他操作星艦的普通蟲族了。
於是這一場被高階蟲族們期待已久的會麵隻能在他們模樣狼狽的狀態下進行了,甚至他們舍不得分出一點兒時間再去整理自己的儀表……這一刻他們所想的隻是見到那位年輕的蟲母。
此刻,眉眼間壓抑著烏雲的陸斯恩抱著手臂站在大廳內,他的目光不帶感情地掃視過一眾自由之盾的成員,開口問:“他……蟲母在哪兒?”僵硬的聲音轉了個彎微微軟化,足以彰顯他態度的改變。
在那一場會議中,因為時間有限,埃琳娜隻是簡要地提了幾句有關於他們的過去,當那些過往用最直白的語句描繪出口時,即便陸斯恩他們根本無法被喚起記憶,但也依舊整個心臟開始酸澀發痛,似乎是在為逝去的記憶而悲鳴。
但悲哀的是,他們不僅僅因為大腦的混沌罔顧了蟲母在062號星球上的誕生,更是在埃琳娜的描述下找不到半點兒有關於過去的記憶,就好像所有的一切都被厚重的霧氣蒙了個嚴實,叫他們一時之間無路可尋。
而這個“一時之間”足足持續了將近一千年。
先一步到大廳的虎鯨裝傻道:“蟲母?我們這可沒有蟲母,是不是你們找錯地兒了?”
“是啊,小蟲子找媽媽還找到我們這兒了?”
從大廳門口走進來的銀河麵色不善,他雖然不知道顧棲作為蟲母為什麼孤身一人在因塞特星域之外,但他卻一直記得自己與黑發青年的初見——那艘明顯經過火焰燒灼的星艦那麼破舊、躲在星艦裡的人又那麼警惕,如果不是自由之盾正好路過那一帶,銀河敢肯定,那艘破敗的小型星艦絕對挺不過三天……那麼三天後,星艦裡的黑發青年又會如何呢?
答案是顯而易見的,無水無糧,能源耗儘,破敗的星艦飄蕩在浩瀚的未知星域裡,而唯一的駕駛者隻能在饑餓、乾渴的痛苦中接受死亡的預告書。
蟲族的蟲母,何時成了能被這般作踐的小可憐?那本該是瑰寶一般的存在,就是銀河這樣的“外鄉人”都知道蟲母之於蟲族有多麼珍惜。
銀河的話說得並不好聽,但此時幾位倨傲的高階蟲族們失去了反駁的力量,他們隻知道睜大眼睛、緊緊盯著這位星盜團團長身後跟來的青年。
皮膚蒼白,黑發黑瞳,全身上下最濃重的顏色除了黑,便是唇邊的紅。
那副五官似乎比他們曾經在隱形監控峰中看到的更加漂亮——精致,獨特,雜糅了青年身為蟲母的非人綺麗,眉眼間的堅韌和淺淺的倦怠又多了些麵對高階蟲族時的疏離和排斥。
他穿著的衣服很簡單,幾乎是最普通的款式,甚至連褲腳都潦草地折起來了半截,光裸的腳上趿著一雙拖鞋,似乎是因為這一場會麵而未曾來得及裝點自己……當然,也可能是根本就不想。
艾薇·金翼幾乎是在看到黑發青年的時候就陷入了一種詭異的愣神,那是脫離了追蹤峰所傳來的動態畫麵,是現實中、真真正正親眼捕捉到蟲母的視角,她感覺自己的血液在這一瞬間沸騰了,正叫囂著去靠近、去得到來自蟲母的溫暖。
這是比機械所傳來的畫麵更加強烈的吸引。
不僅僅是艾薇,另一側的陸斯恩·銀甲和安格斯·猩紅同樣陷入了沉默的失態之中。
在不曾親身與蟲母相處一室之前,他們總覺得自己可以控製自己的行徑、可以拉扯自己的思維,但當這樣的事實發生,這群一向驕傲慣了的高階蟲族們才知道這個世界上最無法被拒絕的就是蟲母——尤其是眼前的這位黑發蟲母。
過往因為蟲族內部戰爭而引起失憶的大腦開始瘋狂地運轉,那些曾經被他們“看”到的模糊畫麵擁擠著、埃琳娜的話語似乎就在耳邊,但依舊不夠、依舊缺乏了什麼,以至於這群高階蟲族們隻能眼饞地盯著。
埃琳娜所言的過往經曆變成了他們渴望的美好,隻是記憶中的瘠薄卻導致所有的一切都格外單薄,又令人著急。
艾薇是一個忍不住的,她下意識靠前一步,喃喃道:“顧……”
後麵的字眼卡在了喉嚨中,空茫的記憶和習慣性的嘴形令艾薇自己都覺得詫異。在片刻的沉寂後,她選擇換了一個稱呼,“殿下。”
隨著她的開口,陸斯恩和安格斯齊齊道:“殿下。”
高階蟲族們口中的“殿下”,是他們好不容易再一次找到的蟲母。
是失而複得的珍寶。
隻是站在銀河身後的青年卻並不想接受。
顧棲沉默地向前走了幾步,他脫離了銀河小心保護的範圍,在鯊魚、虎鯨等人關切的目光裡,一步一步,最終站定到三個高階蟲族的麵前。
他抬眸打量——
銀白色的直長發,五官俊美自帶冷意,那是曾經會因為叫出了他名字而等待誇獎的小銀。
紅色頭發,蜜色皮膚,氣質野性且恣睢,是曾經還是蟲子形態時最調皮的小紅。
金發碧眼,容貌驚豔,是當年那個羞答答會拉著人衣袖的小金。
那麼還差兩個,溫和卻小心的大金以及……那位格外依戀著自己的人形蟲母蘭斯。
顧棲打量的視線中帶著一種回憶的色彩,他依稀記得當初還在原始星時,精神力所“看”到的、屬於高階蟲族的精神力光源也僅有三個。
他麵無表情問道:“是要找我嗎?”
艾薇抿抿唇,那種潛藏在心底的親近感,令她看到顧棲冷漠的神情後而開始生出懼怕,一向雷厲風行的金翼繼承者在此刻忽然像是啞巴了似的,竟然隻顫著嘴唇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倒是立於另一側、一向在幾個高階蟲族中為首的銀發蟲族開口了,“殿下,我很抱歉。”
伴隨著銀發蟲族的出聲,他行了一個很標準的禮——是蟲族麵向於蟲母的臣服禮——曲膝彎腰,單手彎曲攏於左胸,眉眼低垂、嘴角平直,似乎隻有得到了蟲母的許可才會直起腰背。
這道禮,在多年前上一任蟲母渴求的時候,銀甲、猩紅和金翼都不曾給予,但在今天,在陸斯恩彎下腰身的時候,安格斯和艾薇同樣俯身,攏於左胸的手正好貼於心臟,哪怕不屏息,都足以他們感受到那股跳躍在胸腔內格外有力的聲音。
他們將自己驕傲的桂冠摘了下來,並落入塵埃。
顧棲沒有閃躲,他隻是反問道:“為什麼而抱歉?”
在陸斯恩沉默的時候,安格斯回答:“為062號星球上的一切。”
“062號星球?是那顆原始星嗎?”顧棲眉頭微動,他看向安格斯,那張俊美桀驁的臉上浮現出一層隱忍的不安。
“是的,殿下。”
此刻的高階蟲族們格外順從聽話,哪裡還有最初殺意凜然的模樣。前後的對比太過強烈,當顧棲從他們眼底看到那種陌生又渴望的光後,他忽然為自己前不久的不忿而覺得可悲。他問:“為062號星球上的一切……嗎?”
顧棲重複了一遍,某種可笑滑稽的感官浮上心頭,他想到了被投送到原始星上的物資,想到了被毀壞的中央控製盤,想到了第二次被藏在物資中送來的“救命稻草”,想到了那群本可以不離開自己的低階蟲族……
所有的過錯如果硬要細算,那麼隻能說高階蟲族們是導致062號星球上悲劇的推動者,他們不在意原始星球上的火山無可厚非,顧棲可以理解;他們暗中窺視著一切、悄悄投放物資,顧棲也可以理解;但當唯一可以承載多人的中央控製盤被毀了以後、當他發現自己修複的星艦在啟動後不足以帶著低階蟲族們離開後,顧棲無法再控製自己的恨與怒。
怎麼可能不恨不怒呢?
那是陪伴他誕生到習慣新生的低階蟲族,他們會早起采摘新鮮的水果帶回來給他當早餐,會為了黑發蟲母的喜歡而克服對水的抗拒去洗澡,會在野外摘下漂亮的野花當成禮物送給顧棲,會溫暖且體貼地陪伴在還是半吊子蟲母的顧棲身邊……
所有有關於蟲族最初的美好記憶,是低階蟲族給予的,與高階蟲族們無關,與其他的蟲族也無關,但偏偏就是這樣的美好,被摧毀的分毫不剩。
顧棲握緊了胸前的吊墜,這一次度過了成熟期,他本期盼著找到一個合適的時機去複活那群“大家夥”們,但誰能想到,竟然先一步遇見了他們。
隻是在這群高階蟲族的愧疚之中,顧棲所能窺見的僅有他們對於蟲母的歉疚,可再多的內容,卻都是一片空白。這讓顧棲有種怪異的猜想——這一場道歉似乎隻針對他本人——針對作為蟲母的他,而非那群已經失去了生命的低階蟲族。
似乎在這群高階蟲族的眼裡,低階蟲族宛若螻蟻,即使它們是族群中的成員,隻是因為血統上的駁雜和階層的高低,就被排斥在外,獨自生存在荒野,與高階蟲族、普通蟲族的生活徹底隔絕開來……即使在很久很久以前,這幾位高階蟲族們也曾與低階蟲族一起相處、同吃同住,但時間似乎消磨了一切,令他們變得高傲而冷漠,隻能看到他們想看見的東西。
——蟲母就是其中之一。
那種藏在心底的不忿感又升起來。
整個大廳裡,隻有半弓腰的高階蟲族,以及抱胸直立的自由之盾成員,兩方的氣氛僵硬到了一種極點,就是一向神經大條、憨憨傻傻的虎鯨都足夠看出來顧棲平靜麵孔之下隱忍的怒意。
他看得分明,黑發青年落在褲邊的手指緊緊攥著布料,本就蒼白的手背上繃出經絡的紋路,指尖邊緣點綴的紅幾乎完全被掐著褲邊的力道給逼退。
一直緊跟在青年身後的小蜜蜂機器人也早已經停下了扇動的翅膀,安靜地立在顧棲的腳邊,微微反光的複眼將此刻一切的畫麵傳送到了另一個正追著“老婆”而來的紅發alpha的手中。
顧棲看著低下頭、似乎是放下了驕傲的高階蟲族,他忍不住道:“如果你們不曾發現那顆星球、不曾了解到星球上即將噴發的火山狀態、不曾投放下物資、不曾毀壞那個中央控製盤,就算我和所有的低階蟲族們都死在火海裡了,我都不會怪你們。”
頓了頓,他繼續開口:“或者換一種說法,你們發現了那顆星球,但是對於即將噴發的火山漠不關心、冷漠旁觀,我也不會怪你們。”
幫是情分,不幫是本分。這一點顧棲很清楚,在他自己的成長經曆中,對於一些事情看得透徹也冷淡。
“可是偏偏,你們毀了我好不容易搭建起來的希望。”
低著頭的高階蟲族們均是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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