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過光陰,他們期待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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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捏著下巴的索蘭彎起了眼睛,那雙近乎於黑的深色眼瞳中裝滿了偏執,像是怎麼都看不夠似的流連於顧棲的臉上,從精致的眉眼到筆挺的山根,在索蘭曾經無數次的回憶裡,顧棲似乎總是乾淨、優雅、純粹,即使同樣來自三等序列星,但比起自己對權利、繁華的向往,對方卻一塵不染,像是從來都不在意這些似的……
他笑了,“用的當然愉快。”
索蘭歪了歪腦袋,“你也是蟲母,還是少見的王血蟲母……其實從第一次見到你開始,我就覺得你漂亮到不可思議。顧棲,你知道我以前有多羨慕你嗎?羨慕到想要成為你、取代你……”
說著,他從喉嚨裡擠出一聲尖銳的笑,似乎從被抓起來到現在,索蘭便已經徹底放開——他可以依靠的精神力沒了,被他“吃掉”的蘭斯複活了,曾經得罪過的蟲族們都來了……這一刻索蘭覺得自己是真的走到了儘頭。
顧棲鬆開了手,眉眼低垂,看不出神色。
如果是作為朋友,他願意聽索蘭想要傾訴的一切內容,但此刻他們之間的關係或許用“仇敵”來敘述更加恰當。
於是一直以來都溫和待人、甚至麵對陌生人都有種溫柔的黑發青年打斷了索蘭想要繼續說下去的意圖,“噓——”
他蒼白的手指豎在自己的唇邊,“其實我並不想知道你的心理曆程,畢竟這些都與我無關,不是嗎?”
顧棲少有地會在熟人麵前露出冷臉,或許是因為他曾經在等序列星上長大、獨自經曆過混亂的街區生活,因此他深知在自己沒有能力之前,最不能地就是招惹是非,所以他也很習慣地揚起笑臉,即使很多時候都迫不得已。
兒時的經曆也同樣讓在他成年後有著同樣的習慣,曾經在萊特蒂斯的那些年裡,除了約爾夫·達布斯那個人渣,幾乎沒幾個人見過顧棲冷過臉。但此刻,容貌出色的黑發青年幾乎是沒有禮貌地打斷了索蘭的言語。
顯然,傾訴欲被中斷令索蘭的不滿到了極點,隻是還不等他掙紮,那隻看似蒼白無力的手卻猛然間抓住了他的後頸,牢固如鷹爪,死死地扣住了索蘭一切扭動的可能。
站在後側的高階蟲族們顯然是沒有料到顧棲的動作,一向被他們認為是柔弱甚至不能自理的青年少見地露出了一股凜冽的氣勢,如剛剛擦亮的阿琉斯匕首,明明是凶器,卻也勾著叫人移不開視線,那是鐵血與繁花的結合。
顧棲立於索蘭的身後微微低頭,他說:“我在意的,隻有蘭斯而已。”
他是故意的。
果然,聽到這句話的索蘭瞪大了眼睛,發紅的眼白立馬浮現出血絲,那副模樣與行為難測的瘋子幾乎沒有任何差彆。
“你——啊啊啊!”
索蘭的一句話還不曾說完,緩過幾個小時前的劇痛再一次浮現,他睜大了眼睛仰視著麵色冷淡的黑發青年,就好像從來都不曾認識到對方的這一麵。
王血蟲母的精神力再一次毫不客氣地侵入了索蘭的大腦,曾經麵對同族時溫和、充滿安撫氣息的精神力此時就像是生滿棘刺的荊棘,一寸寸深入,那直白的痛感幾乎叫索蘭以為自己的大腦被剖開了。
疼,可他卻也格外清醒,於是隻能硬生生熬著,一如曾經他汲取“養分”時索蘭的痛苦,也一如當初被控製而自相殘殺的蟲族們的煎熬。
此刻宛若劊子手的顧棲目光清清淡淡,像是不含任何顏色、氣息的白水,恍若看空氣一般看著索蘭,那其中的空茫乾淨得讓索蘭想起了荒原之星上的海——也是這般,乾乾淨淨地隻剩下明滅的藍色,它會呈現出人們路過時的倒影,卻也隻是倒影,永遠無法被真正地留下。
比起顧棲憤怒的斥責、憎惡的謾罵,索蘭最不能接受的就是來自對方的平靜,就好像這一千多年來所有的事情都不曾在黑發青年的眼底留下任何痕跡。曾經索蘭絞儘腦汁、想方設法的一切算計,在此時就像是個笑話,於是麵對劇痛時還沒崩潰的索蘭,反倒是因為顧棲漫不經心的神情而忍受不了了。
於是,被捆束在椅子上的人竭力伸著脖子,哆哆嗦嗦地道:“憑什麼……憑什麼你一直都這麼高高在上……這不公平!”
麵對索蘭的叫囂,正專注著用精神力滋養蘭斯靈魂的顧棲麵上浮現出驚訝,他像是在重新認識眼前的人似的,視線輕輕掃過,嘴唇動了動卻不曾說話,隻專注著自己手下的工作。
“顧棲!你說話啊?憑什麼?你告訴我為什麼?”
索蘭痛得哆嗦,但顧棲依舊麵不改色,王血蟲母的精神力早就在對方的體內形成了一道薄膜,將蘭斯破損的靈魂輕柔地包裹起來,某些親昵天然而成,幾乎是在顧棲釋放信號的瞬間,那一抹可憐甚至蒼白的靈魂就主動貼了上來,一如初遇時蘭斯對顧棲的依賴。
這一幕就顯得有些可笑了,作惡多端的人在質問著為什麼不公平,而被質問的青年卻冷冷淡淡,連眉頭都不帶皺一下,那周身的氣質與整個室內相互脫離,看得叫人移不開視線。
不遠處的陸斯恩等高階蟲族沉默地看著這一幕,不知道為什麼,他忽然想到了被欺負的小獅子找來母親為他們撐腰……很奇怪,卻又格外令他沉淪的感覺。
“……就像是被找回了場子一樣。”
陸斯恩一愣,看向身側的紅發蟲族——他的想法被身側的同伴先一步說了出來。
安格斯扯了扯嘴角,他有些頹敗地捋了把頭發,聲音中染著乾澀,“你知道我是什麼感覺嗎?以前因為蘭斯而生出的所有迫不得已充滿了厭惡和惡心,但是現在我卻希望顧……希望他能夠控製我、支配我,甚至我是心甘情願地想要為他獻出一切。”
這樣的感覺對於從來都不會低下頭顱的高階蟲族來說格外新穎——與他們還是蟲族幼崽、被黑發蟲母從山洞裡救出來時的感覺一點兒不一樣,曾經核桃大的腦袋裡裝不了太多的事情,隻想屁顛顛地隨著顧棲,恨不得把路邊看到的所有野花都獻給漂亮的蟲母。
而今……而今在經曆過了眾多事情之後,所有的心緒感情變化巨大,麵對上一任蟲母時的憎恨和源自於本能的無可奈何,讓高階蟲族們以為至此以後他們都不會再對“蟲母”產生愛意,可當“蟲母”換成了顧棲,一切問題都迎刃而解了。
安格斯喃喃道:“如果可以,我甚至想把個月之前的自己狠狠揍一頓……如果、我是說如果,沒有記憶混亂的問題,在他從062號星球上發出精神力鏈接的第一瞬間,我一定會陪在他的身邊。”
不遠萬裡,也要去荒星上履行守護者的身份,而他也將甘之如飴。
“我也一樣。”陸斯恩神色寡淡,但藏在心底洶湧的愛意絲毫不比安格斯少。他不知道曾經出現在千年之前的黑發蟲母為什麼兜兜轉轉之後,又會以蟲卵的狀態在062號星球上重新誕生,他隻可惜自己錯過了那麼多。
甚至當重新撿起來所有的記憶後,陸斯恩偶爾會妄想,如果當初他們在黑發蟲母甫一誕生時就陪伴在身邊,那麼現在還能有那紅發alpha的事兒?
不可否認,陸斯恩和安格斯格外在意這位暗影大帝待顧棲的態度,那種隱秘的親昵和明晃晃的曖昧躍然於眼底,就連他們之間相處的氛圍都叫人插入不進去,越是觀察,就越是叫他們心生焦急。
安格斯沒忍住道:“現在的殿下感覺距離我們好遠。”
艾薇開口道:“想這些有的沒的,還不如想想怎麼補救吧……”頓了頓,早已經看透什麼的她無奈笑了笑,“殿下在解決自己遺留下的一些小問題,但同樣,我們的錯誤也必須被彌補。即使是因果循環,我們也確實做得不對。”
沉浸在“工作”中的顧棲可不知道身後的高階蟲族們在嘀咕著什麼,有關於處理索蘭的這件事情,早在來監獄之前他就同他們說過——人形蟲母的身軀隻有一具,但藏在其中的靈魂和意識卻有兩個,一個是如寄生蟲一般享受著蟲族的奉獻卻又反身背叛的索蘭,另一個是被寄生甚至險些被完全吞噬而傷痕累累的蘭斯。
一具身體,兩道靈魂,最終能夠達成的完美結果顯而易見:顧棲會用精神力滋養蘭斯的靈魂,直到對方足夠強大,然後重新奪取這具身體的控製權。自然,原先具有支配權的索蘭將會在這一場“主人”的變更中徹底湮滅——靈魂完全破碎,這個世界也永遠不會再留存有他的任何痕跡。
對於顧棲的處理,埃琳娜沒有任何的意見,她對顧棲的原話是——“我還真是沒想到,蘭斯那小家夥替人背了鍋,還差點兒被吃掉。不過說實話,當年誕生之時如果沒有你的幫助,蘭斯絕對不可能擁有人形態……這件事情說來說去,有得有失、有好有壞,我倒是也不知道該怎麼評價了。”
身份從單一的“蟲母”跳躍為蟲族長老的埃琳娜麵對顧棲時格外溫柔,那是她的守護者西格瑪見了都有些吃醋的模樣,“所以你想怎麼處理就怎麼處理吧,如果蘭斯可以回來,他依舊是蟲母、蟲族也不會冷落他。真正的錯誤在索蘭的身上,隻要罪人付出代價,我也沒有什麼好說的了。”
在漫長的歲月裡,蟲族已經從創傷的狀態中走了出來,數顆資源星被送出、曾經的同胞死亡,可在時間的幫助下,這些傷痛都一點一點被沉澱,而蟲族依舊強盛、依舊對下一代蟲母抱有熱忱,這是他們種族的特性,是永遠不會磨滅的本能。
除了埃琳娜的放手讚同之外,其他幾位高階蟲族也表示完全服從顧棲的決定,似乎當所有的記憶被想起來後,陸斯恩他們心甘情願地將自己交給了本能,並格外期待著被顧棲所支配。
於是,莫名其妙成為一切決策者的顧棲隻好按照自己的想法來。
隻是,當他滋養了蘭斯的靈魂、正準備抽離精神力時,卻忽然在索蘭的腦海中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地方——
那是一片海域,碧藍色的天、深藍色的海,白色的鷗鳥掠過,偶爾會從海麵上濺起淺色的水花;在海的另一側是沙岸,數米之外濃綠的樹叢鬱鬱蔥蔥,隨著鏡頭的轉動、腳步的變換,當遠離了大海之後,則是分割在不同位置的區域,來來往往可以看到衣著樸素的人群,還有跑來跑去的瘋孩子搶奪著垃圾場的物資……
那是等序列星上的常態,是荒原之星上重複著的每一天時光。
索蘭也來自荒原之星,這樣的記憶碎片本該沒什麼的,但讓顧棲注意到的不是街邊的雜亂,而是最初看到的海邊、在那潮起潮落的水花之後,有一個頭發灰白的人影不知生死地躺在沙灘上,幾乎半截身體都泡在腥鹹了海水之中。
顧棲停住了自己的目光,他手指輕顫,原先準備離開的精神力猛然加重了力道,噌地闖入了那道記憶之中,然後他看到了全貌——
懸浮在高空中的星艦發出了陣陣的嗡鳴,金屬門緩緩打開,一道清瘦的身影懷裡抱著什麼站在了門框之後。
那是索蘭。
這道記憶中的索蘭麵部甚至還隱約可見屬於蘭斯的輪廓,他懷裡用厚重的圍巾裹著一枚潮濕、半透明的卵,隻有西瓜大小,內裡填充著略渾濁的卵液,但因為外層軟膜上的紋路,以至於它被抱在懷裡的時候像是一枚被填充飽滿的貝殼。
站在星艦上的索蘭麵上滿是矛盾的糾結,前一秒還陰森森地想抬手把匕首插到卵中,後一秒卻滿臉慌張地將卵死死抱在懷裡。
那是正在打架的兩個意識,前者是索蘭,後者是蘭斯。
處於記憶之外的顧棲安靜地看著,他感覺自己即將窺視到某些更加深遠的真相——
記憶碎片中的“蘭斯”顯然還有反抗的餘力,因此才能夠在索蘭無數次提起匕首的時候反身阻止,甚至在爭搶身體控製權時候,“蘭斯”的手反握住匕首,被深深劃出一道口子。
鮮血滴答滴答落在了那枚卵上,索蘭被“蘭斯”纏得心煩,見實在壓不下匕首,便乾脆手掌一鬆,那被圍巾包裹起來的卵直愣愣地從數百米的高空中落在,以一個格外小的水花砸破了海麵上原有的平靜。
星艦之上,“蘭斯”的意識再一次落敗,隻能不甘心地陷入了身體的最深處,而捂著傷口的索蘭則目光沉沉,盯著海麵看了許久,才重新坐回到星艦裡。
碧藍色的天空中再一次響起了星艦加載動力的聲音,很快來是匆匆的金屬大塊頭消失在天際,海水潮漲潮落,最初躺在沙灘上生死未卜的人影忽然翻了個身,腳步踉蹌地抓著沙粒起身。
記憶因為索蘭的離開而中斷,但顧棲卻已經得到了答案。
與此同時,這道被中斷的記憶之後,剩下的一切如平行時空上演著,隻是這一次再沒有了旁觀的觀眾——
那人有一頭灰白色的長發,毛毛躁躁炸在頭頂,亂七八糟的發絲裡纏繞著樹枝、枯葉,蜜色的皮膚滿是傷口,甚至連腳都微微跛著。
可就是這麼一個看起來狼狽到了極點的男人,睜著一雙蒙了白翳的眼睛,直直踩入潮水中,本就破破爛爛的衣服愈發潮濕得黏在結實的軀乾之上,那湧動的水逐漸蔓延、直至淹沒過男人的脖子,可他依舊前進著,就好像有什麼東西在指引著。
狼狽男人終於被海水淹沒,掠過的海鷗發出低鳴,這一片海域又陷入了和往常一般的安靜。
時間一點一點地流逝,在不知道第幾個秒數後,才隱約有灰白色出現在影影綽綽的海麵之上。那人抱著什麼破水而出,似乎因為眼盲的問題,他吃力地劃著水,腦袋微側,藏在灰白長發下的耳廓動了動,這才試探性地往岸邊遊。
隻是他的體力並不支持這樣的舉動,就連最開始盤踞在蜜色皮膚上的傷痕也逐漸開裂,血絲融入到腥鹹的海水中,在帶來刺痛的同時,也引誘著海中的掠食者。
遠處浮於水麵上的鰭幾乎叫人心中的不安到達了極點,好在那不過是虛驚一場:狼狽且虛弱的男人被海中的掠食者扛起來往岸邊帶,而被從海下撿回來的卵則由他小心地護在懷裡,直到喘著氣徹底趴在沙灘之上。
於是,再後來的故事便是監護人和小貝殼,是瘋瘋癲癲的瞎子和漂亮卻如野草生長的小少年的故事……
王血蟲母的精神力停頓在了索蘭的大腦中,透明的絲縷像是一隻隻小手,在那些記憶碎片中翻找著什麼。
很快,顧棲就找到了自己需要的東西。
那是一片黑沉沉的記憶薄片,其中的畫麵像是一座山洞,已經駕馭了人形蟲母能力的索蘭出現在山洞口,似乎正尋找著什麼東西。
顧棲了然,他從索蘭的記憶中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