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琳真的還活著嗎?馬賽的態度讓我滿腹疑惑。為在大火中喪生的人沒有留下屍體,雖然在常理和法律上可以認定他們已經死亡,卻並沒有足夠的客觀證據。“能問一下嗎?”我問:“你最後見到你的母親,是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在湖邊的碼頭。”馬賽毫不遲疑地說:“我看到她了,雖然發型和穿著和當年不一樣,可是那種氣質,那個聲音,還有長相,和我的母親一模一樣。”他這麼一說,我倒發現了一些端倪。“你和她……已經分開十年了吧?”我斟酌著用詞說:“十年來,她的長相和聲音一點都沒變嗎?”馬賽聽我這麼一說,臉色頓時一陣青白,目光中的自信似乎也有些搖搖欲墜。他皺起眉頭,不再言語。我不懷疑他所看到的東西,隻是在這個小鎮上正在發生一些不尋常的事情,親眼所見的一切也不一定就是真實。如果馬賽看到的艾琳是天門計劃的產物,那麼她是如何出現在正常的世界中的呢?但是也很可能是馬賽產生的幻覺。“你來這裡是為了尋找你的母親,而你確信她還活著,是因為在鎮子湖邊的碼頭看到她。”我又問道:“那麼,在你看到她之前,又是為什麼懷疑她還活著而返回這個鎮子呢?”馬賽臉上的憂鬱更加明顯了,就像被腦中一個恍惚的念頭吸光了全身的力氣,可不一會,他的眼神又漸漸充滿了光輝,而且比之前更加明亮。“我聽到了她的聲音。”他輕聲自言自語,緊接著,用一種固執的目光盯著我,大聲說:“我在夢中見到她,聽到她在對我說話。這在以前從未有過,所以無論如何,我都要回到這個地方。這裡是我的故鄉,我的父親和母親就在這裡!”他的情緒十分激動,額頭浮現青色的血管,也許我的質疑觸犯了他心中那塊神聖柔軟的地方。這更讓我確定了,隱藏在這個瘦弱身軀下的是一個執著到頑固的意誌。回想資料中對於蒙克的描述,以及對艾琳的印象,毫無疑問,馬賽的體內流淌著這個家族最純正的血脈。我隻看過蒙克成年後的照片,可此時,他年輕時的身影正浮現在我的眼前。年輕、瘦弱、不算天才,充滿幻想,充滿神經質的偏執。看著馬賽,我覺得自己的靈魂穿越了十多年的時光,和那個天門計劃的負責人對視。這下有意思了。雖然詭異的事件總伴隨慘劇和傷亡者,看到有人受苦受難,在絕望中死去,我會感到悲傷和不忍,可是這種感同身受的痛苦,並不能撲滅伴隨怪誕而來的奇妙的刺|激感和興奮感。它就像在風雨中搖擺的火苗,燃燒在心中最黑暗幽深的地方,讓自己感到心悸。我不願承認,並極力克製這種快|感,因為我感受一種變異的危險,就像是自己的靈魂被扭曲成另一個可怕的模樣。我已經不知道這才是自己真正的本性,還是魔紋意誌的侵蝕,因為這種感覺讓我升出一種既視感,仿佛在一刻,我又變成了小學時代的自己,而這個明明是異國他鄉的空氣,也和當時呼吸的空氣有著同樣的味道。令人懷念,又令人恐懼。有一個聲音問我,你是誰?我是高川。我如此回答。我將煙頭仍進剩下一小半奶茶的杯子裡。“我很欽佩你,馬賽。”我開始說好話,馬賽臉上那種稍顯猙獰的神色變得錯愕。“你是個很有勇氣的人,不管你經曆過是的事實還是幻覺,都是一些令人痛苦的事情,可你明知這點卻沒有逃避。你回來是想跟過去做個了斷吧?看來你已經對任何結果都做好心理準備了。”“是的,我一定要弄清楚,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馬賽沉默了半晌說,“即便最後仍舊不明白也沒關係,至少我能告訴我自己,已經儘力了。”“這個小鎮給人一種奇特的感覺,白天是如此平靜,而夜晚卻令人害怕。你小時候,這裡也是這個樣嗎?”“不……”馬賽猶豫了一下,不是不想說,而是似乎不知道該如何形容,“這個鎮子的變化太大了,我不是說它的外表,而是有一種……無法形容的感覺,有些怪異,令人不安。我查過這個鎮子的曆史,據說很久以前是個神聖的地方。啊,你看,我又在說奇怪的話了,也許這些天發生的事情太令我精疲力儘了。”馬賽苦笑起來,將桌子上的紙巾和包裝袋一一拾進空了的紙袋裡,然後旋開可樂瓶的蓋子猛灌了一氣。“沒關係,其實我也有同樣的感覺,這種氛圍也許是這裡的旅遊賣點吧,不過不習慣的人還是不習慣。”我說著,從口袋掏出四張名片遞給他。馬賽接過去,看了一眼,目光充滿疑惑和驚異。因此這些名片一看就知道和普通的名片有很大的區彆,除了獨特的給人奇怪感覺的花紋,上麵沒有聯係方式,也沒有機構名稱,隻有一些與其說是名字,毋寧說是代號的名詞:洛克、達達、牧羊犬、魔術師。我給他的是為了掩護行動而事先特製的成員名片。“這是我不久前認識的幾個朋友,他們同樣對這個鎮子的事情感興趣……嗯,都是些古怪的家夥,崇拜愛倫坡和福爾摩斯,喜歡追究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我向馬賽解釋道:“他們的經驗豐富,我想或許可以給你一些幫助。他們現在就住在山頂公寓裡。”“啊!我也住在那兒。”馬賽驚訝地說。“我覺得也是,想要探究這個鎮子秘密的人都會住那裡。”我對他說:“他們剛剛成立了一個私人偵探社,專門針對那些有點神秘的案件。作為朋友,我想給他們拉一單案子。”“你,你是說我的事嗎?”馬賽驚訝之餘,又有些猶豫和警惕,“我還是個學生,可沒什麼錢。”“沒關係,他們都是些有點閒錢的家夥。在我看來,這個私人偵探社更像是愛好會,你見過有專門研究這類案件的偵探嗎?靠這生活的話大概隻能睡大馬路吧。”馬賽恍悟地點點頭。“雖然所做之事有點荒謬,不過興趣所在,也有一些經驗,所以還是很有能力的。你就說是我介紹的,他們不會收你太多錢,你的經曆對他們來說就是一個極大的收獲。”我胡編亂造道。馬賽想了想,將名片塞進上衣口袋裡。“真是太感謝你了,我會去看看。”“相信我,不會令你失望的。”我覺得談到這裡已經足夠了,剩下的就交給洛克他們吧,這麼想著,站起來向他告辭,“多謝你讓我度過一個愉快的上午,我想我們還會見麵的。”馬賽連忙站起來,正要說些客套話,不遠處猛然傳來一聲巨響。突如其來的風暴攜帶熱氣將我們吹得一陣踉蹌,其他客人也都發出短促的驚叫。隻見身旁的桌子和太陽傘全被吹倒了,還沒轉過頭去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木塊、鋁片和焚燒的紙屑和布匹如雨一樣落下來。整個場景就好似世界末日來臨一樣,當我們回過神來,四周的聲音頓時炸開鍋般沸騰起來。入眼所見的每一個人都在呼喝、叫喊、奔跑、東拉西扯,到處都亂成一片。馬賽瞪著眼睛看向聲音來處,眼球好似要掉出來一般,全身僵硬,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我看向那邊,也一陣不知所措。快餐店的頂部被洞開了一個大口,木質的牆壁和玻璃就像是被從裡麵撐破一樣,黑煙不斷從豁口鑽出來,不時能看到紅色火焰在裡麵跳動,發出劈裡啪啦的燃燒聲。我的腦袋有些僵硬,隻有一個念頭反複在腦海裡遊蕩——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一些人踉踉蹌蹌地從快餐店門口衝出來,立刻摔倒在地上。靠近快餐店的人撒開腳向外逃,另一些原本在遠處的,此刻卻圍上來。女性發出尖叫和哭喊向快餐店撲去,被男人們攔下。一些男人跑到快餐店門前的人攙扶起摔倒在地上的傷員,大聲詢問著店裡的事,可是誰也說不清楚,於是隻能架著對方向安全的外圍跑去。沒跑多遠,又是一陣凶猛的爆炸。這一下幾乎將整個頂棚都掀起來,牆壁也倒塌了一半。在攜帶危險飛濺物的熱風席卷來時,每個人都心驚膽戰地卷縮身體,護住自己和親人的頭部。我和馬賽隻是呆呆立在其中,那些雜物儘皆落在身邊,發出密集的響聲,一些火苗還在腳邊燃燒。馬賽是徹底愣住了,根本不知道該做出什麼反應。我卻在努力尋找榮格的身影,我最後一次看到他時,他還在快餐店裡。燃燒的快餐店裡根本看不到生命活動的跡象。所有人都死了嗎?那火勢凶猛得讓人不敢衝進去。我覺得自己應該做點什麼,可是在這種情況下,自己能做什麼呢?我向前邁步,馬賽在身後抱頭失神大喊:“天哪,天哪!到底怎麼回事?喂,克勞,你要去哪?”“我要過去看看。”我如此回答。“過去?彆開玩笑了,你能做什麼呢?”馬賽喊道:“警察和消防車馬上就會來了。”警笛聲在不遠處響起來,快餐店距離警局不過二十米,很快就有人來組織疏散人群。匆匆趕來的警察們拉起黃色隔離帶,一半試圖將太過靠近快餐店的人們拉開,一半手持滅火器繞著店周邊噴灑白沫。我最終還是沒有進入快餐店,在一個警察的拉扯下向外圍行去,在那之間,我張開連鎖判定的技巧“圓”感知店裡的情況,很快就確定了,此時店裡一個人也沒有。也就是說,看似劇烈的爆炸,似乎沒有殺死任何人。不一會,消防車和急救車也趕來了。警察們拚儘全力從圍觀的人群中開出一條道路,可是人越聚越多,車子剛進入內圈,就好似分開的海浪般嘩然聚攏。很快,一道道水柱衝進店鋪裡,不斷冒出白汽和黑煙。此時我已經和馬賽分開了,正走向在急救車後門接受快速治療的傷員。有五個穿著快餐店的製服,應該是店員吧。他們受傷不重,主要是被嚇得魂不附體,好似受了風寒一樣臉色蒼白,緊握熱水杯的手掌顯得僵硬,微微顫抖。三名女性雙目無神的眺望著被炸毀的快餐店,能夠回答警員問題的也就隻有兩位男性了。警察的問題大抵就是“出了什麼事”,“為什麼會爆炸”,“能想起當時的情況嗎”,“店裡有多少人”之類,不過店員自己也一臉茫然,大多數問題都回答不出來,在他們看來,這完全是個意外,而且弄不清意外發生的原因。“是煤氣爆炸吧?”負責詢問的女警說。“不,絕對不是,煤氣爐在櫃台後,如果是煤氣爆炸的話,我們都活不了。”店員搖頭,一臉後怕,“當時店裡有六名客人,不過沒什麼事,所以大家都聚在櫃台那裡聊天。然後就爆炸了,一眨眼,什麼東西都往身邊飛,我們一動都不敢動。”“能想起爆炸的位置嗎?”“好像是在靠近門口的右側。”“還記得當時的客人嗎?”“如果能見麵的話,應該能認出來。”這時有一名男性警員走到女警身邊耳語了幾句,店員魂不守舍,沒有在意,我卻聽得一清二楚。“隻確認了三個人。”“可是他說有六個。”女警沉聲道:“再去周圍找找。”我立刻明白了,他們指的是當時尚在店裡的客人,之前我環視所有接受治療和安撫的人們,並沒有在其中找到榮格。可是按照店員的說法,當時客人們都在用餐,所以店員才能休息一會,榮格買了早餐後一定不會留在店裡吃。也就是說,榮格在當時已經離開快餐店了嗎?我和馬賽交談的那一會看似短暫,實則過去了十多分鐘,也許真的是自己想岔了。我又偷聽了一會警察的問話,沒有得到更多的信息,便走開想要找到自己的車子。不過此時四周被圍得水泄不通,說不定車子已經被榮格和富江事先開走了,免得事後被當地警局盤查。雖然有身份證件,但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免得行動曝光。果然,我在原來停車的地方沒看到那輛越野車。正要給富江打電話,肩膀被人在背後拍了一下。我反射性回頭,卻一個人都沒有看到。“在看哪裡?”聲音是從身前傳來的。當我轉回頭時,一個拳頭猛然在視野中放大。速掠!高速通道繞開拳頭,直抵來者身前。在加速世界裡,那隻拳頭變得慢吞吞的,我也看清了對方的樣子。一個身穿警服的黑人女性,臉色剛毅,一點都不像是壞人。她的嘴唇有些厚,但結合其它五官卻彆有一份風情魅力。她腰邊挎著手槍,卻用右手揮拳,左手按在槍柄上,是左撇子嗎?她的確給人強烈的警察的感覺,不過並不是當地的女警。崔蒂,二十八歲,職業是探長,武器為左輪槍,評價:C級。這個家夥是魔紋使者。問題是,她看上去不像是末日真理教的人,也不是當地人,為什麼突然攻擊我?我抓住她揮出的右臂,鑽進她的懷中。當高速效果消失時,我已經踩住她的左腳。她的反應極快,立刻就要拔槍。我卻比她更快地按住她的左手,不讓她掏出槍來。她的左腳被踩住,無法向後退開,便又用右腳膝蓋攻擊我的胯|下。這可真要命。我的左腿和她的右腿硬碰了一下,好似踢中鋼鐵一樣,快要斷了一般痛。原本不想抽冷子下狠手,不過現在也由不得自己了。我後退一步,黑人女警立刻逼上來,結果被我抓住右胳膊來了個過肩摔。嗙的一聲,地麵微微顫動,感覺不像是肉體砸在地麵上的感覺。我伸手去掏槍,結果摸了個空。黑人女警不緊不慢地爬起來,用手中的左輪瞄準我。這麼近的距離,她不可能射失,不過我覺得自己的速度比她開槍更快,所以並不緊張。關鍵是,那把左輪是我的!這事明擺著,剛才的交鋒她看似落於下風,卻把我的槍偷去了。真是令人臉上無光的下馬威呀。“誇克。”我輕聲說。灰霧從左手魔紋中鑽出來,在手中變成匕首。沒想到在夢境中發掘出的技巧,在現實也能使出來。我掂了掂匕首,重量和觸感簡直可以稱得上完美。使魔變成的武器,想必質量和鋒利都超出一般的限界兵器吧?“你是誰?”我放鬆身體,推了推眼睛,問道:“你是什麼人?”女警嚴肅的表情突然瓦解,露出一個笑容。“好久不見了,高川。”我不由得睜大了眼睛,知道我的真名,名叫崔蒂的黑人女警在記憶裡隻有一個。那是在末日幻境的日記中所記載的,和我與富江一起回歸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