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和馬賽寒暄了一陣,才知道他正準備去不遠處的墓地探望死去的父親。之前提起過,大部分在十年前的大火中喪生的精神病院病人都在那塊墓地有一座墓碑,儘管他們的遺體或衣冠並不實際埋葬在那塊墓地中——這是一種對當年那場悲劇表示悼念和警惕的決定。馬賽的父親和母親是本鎮人,因此那裡的確是他們真正的墓地。雖然馬賽固執認定母親艾琳沒有死去,但是卻接受了父親已經去逝的事實,這是因為他親眼看到過父親的遺體。儘管被確診為絕症的是艾琳,但是她的丈夫蒙克比她死得更早。我們問起小斯恩特是否在公寓中時,馬賽很遺憾地告訴我們,小斯恩特一直在外地處理公事,現在還沒有回來,但是他收到了確切的音信,最晚也是在日落前,小斯恩特一定會回到公寓主持這次聚會。馬賽知道我們都是小斯恩特宴請的客人時,顯得十分高興。“這些年來,我和斯恩特哥哥一直保持聯係,不過他的事業十分忙碌,我已經很久沒見過他了。他對我很照顧,負擔了我的學費和生活費,我一直很想當麵向他致謝。明年我就要高中畢業了,打算去找份工作,可是他執意我去上大學,我想趁這個機會和他談談。”馬賽雖然在麵對陌生人時顯得靦腆和青澀,但並不是十分內向的人,很快就能和對方打成一片,熟絡後也比常人更加坦率,並不忌諱談起自己的事情。“畢業後你想做什麼呢?”雖然恩格斯和小斯恩特不對付,但是在馬賽的就業上秉持著類似的觀點,“現在高中生能做的都是體力活,你的身子可不夠壯實。去讀大學吧,馬賽。”“我不想和父親一樣。”馬賽斬釘截鐵地說,顯得十分抗拒,父親的故去在他的心靈中留下了深刻的陰影。恩格斯看到他執著的眼神,知道想讓這個年輕人回心轉意可不是件輕鬆的事情,而且現在不是辯論此事的好時機。“好吧,如果這是你的決定,也許我可以在警局給你留給位置。”恩格斯裝作認真地問,“你想當個警察嗎?馬賽。”“如果我實在找不到比這更好的工作的話。”馬賽笑起來。恩格斯和榮格決定在宴會前到公寓裡逛逛,反正他們遲早要進去。恩格斯雖然在公寓建成後一直沒有來過,可他曾經陪他已經故去的老母親在精神病院裡呆過一段時間。之所以這些年來抗拒踏入此地,祭祀詛咒之類隻不過是托詞,大部分是心理因素在作怪。至於榮格,身為安全局高級成員的他,免不了要和這些詭異的事情打交道,自然不會被“進入公寓就會成為祭品”之類的說辭束手束腳。我和富江決定陪同馬賽的墓地去瞧瞧。雖然覺得那個地方太顯眼,秘密祭壇建造在那兒的可能性不大,不過確認一下總沒錯。“這個小子流著他父親的血,也隻有心愛|女|人能夠管教他,就像艾琳對蒙克一樣……”恩格斯和馬賽告彆後,悄悄對榮格這麼說著,頓了頓,歎息道:“希望他比他的父親幸運,能找到一個和他母親不一樣的好女人。”我一直在想,馬賽知道當年大火的隱情嗎?知道害死他的父母的就是恩格斯一夥人嗎?從馬賽的表現來看,他並不知道太多的事情。可是他和小斯恩特的關係不錯,為什麼小斯恩特不告訴他?還有,他在這次事件中又是站在什麼立場,扮演著怎樣的角色呢?我可不覺得馬賽的歸鄉隻是個巧合。富江主動和馬賽搭話,旁敲側擊地試探他到底知道多少事情。我不懷疑她在這方麵的才能,不過她的確沒有套出太多的消息。馬賽知道的甚至還不如我們知道的多,他最大的不妥隻在於離開故鄉後,時常會做一些莫名其妙的夢。“一開始我嚇壞了,以為自己出了什麼毛病,後來我才知道,那是一種呼喚。”馬賽談起夢境時,眼眸深處流露出一絲憂鬱和耿耿於懷,旋即強迫自己露出笑容,“看過克魯蘇神話嗎?對,克魯蘇的召喚,不過心理醫生說那是童年的記憶和陰影在時間中扭曲變形後的幻象。可是,就算這樣,也證明當時一定發生了一些不好的事情,不是嗎?我想知道,當時發生了什麼事情。一直以來,這個疑問都在折磨我,讓我懷疑現在的自己是不是真實的。”我理解他的感受,因為我也曾經和他一樣,記憶中有一塊模糊的空白,即便我知道那是末日幻境中的故事,但是,即便看到自己留下的日記,仍舊有一種虛幻不真實的感覺糾纏著自己的靈魂,那就像是自己的感知、生活和情緒處於一種夢幻和現實混淆的世界裡。現在的我是真實的嗎?現在我所遭遇到,和正在做的事情,是發生在現實中的嗎?我有時甚至不敢想,若這一切都隻是一個孩子的英雄夢……我想撥開纏繞在這個生命中的迷霧,然而這片迷霧中,有太多的愛憎,太多的得到和失去,讓我無法擺脫。“你真的想知道自己小時候發生了什麼事情嗎?”我對他說,“也許,那會讓你失去許多東西。”馬賽臉上浮現猶豫的神色,我知道自己說進了他的心裡。可是半晌後,他的回答意外地堅決。“我雖然經曆不多,但並不代表我是個笨蛋。當心理醫生告訴我,那些夢是我心中的陰影時,我就知道了,那大概不是什麼好事情。也許找回它會讓我的生活變得亂七八糟,但我已經不想再這樣懵懂地生活下去了。”馬賽盯著我,眼睛清澈而明亮,“孩子總得長大,不是嗎?”“……我還有什麼好說的呢?祝福你,馬賽。”我很想對他說——無論他遇到了什麼麻煩,都歡迎來找我幫忙——不過我始終沒有說出口,因為我不確定他會遇到怎樣的麻煩,而自己是否可以承受他即將遭遇的困境。我的肩膀還沒有強壯到能夠將太多的人抗在肩膀上,雖然我已經比當初和咲夜在一起更加強大,但是僅僅是瑪索一個人就已經讓我焦頭爛額了。我知道自己無法成為所有人的英雄。所以,擁有一份力量,就去拯救一個人,若得到一百份力量,才能拯救一百個人。但是不止我在成長,敵人們也正在大步前進。墓地修建在一塊平緩的山坡上,沒有柵欄和大門,除了一條卵石小道貫穿墓地內外,四周都是茂盛的樹林,可以說,無論從哪個方向都能進入。墓地裡沒有樹木,碎石和泥塊的地麵被壓得嚴嚴實實,仔細分辨能看到許多腳印。雖然沒有鋪砌石板或水泥,但也十分不利於植物生長,隻是偶有幾處長出生命力旺盛的雜草。殘留著專人打理的痕跡。墓碑整整齊齊地排列著,每一塊隻占據不到兩米方圓的麵積。有許多墓碑上沒有寫清楚死者的名字,甚至於墓誌銘也極為相似。這些都是在那場大火中失去相關資料的死者的墓碑,不乏罪犯和流浪漢。當時計算機管理還沒廣泛運用,資料檔案全部是以紙質媒介保存,一旦被焚毀就很難再找回來。我們剛靠近墓地,就發現裡麵已經有人了。隻有一個人,西裝革履,戴著墨鏡,一副成功人士的打扮,明顯不是墓地管理人。他的懷裡捧著一束黑色的鬱金香,佇立在墓碑前似乎在哀思,直到我們走近都沒有朝這邊看一眼。我和富江看到他時沒有任何訝異,有人掃墓不是件稀奇事,反倒是馬賽盯著對方,臉上浮現幾分猶豫。時隔多年,馬賽已經不太記得自己親人的墓碑在哪個位置了,隻能憑著模糊的印象,一邊察看碑銘,一路走過去,結果發現艾琳和蒙克的墓碑就在那個男人的身邊。艾琳和蒙克是合葬在一起的,似乎不知道誰來探望過了,墓碑被清潔過,碑前擱著一束紫色鬱金香。而緊鄰著右手邊的那塊墓碑上,明確寫著“斯恩特”這個名字。那個哀思的男人就站在斯恩特的墓碑前,彎腰將黑色鬱金香放上去。這些若隱若現的聯係都在暗示,這個看似成功人士的男人和埋葬在此處的三人有著非同尋常的關係。男人轉過身來,即便隔著墨鏡,我仍舊清晰感覺到審視的目光在我們三人身上打轉,最後落在馬賽身上。看不出他的情緒,他和榮格一樣,板著臉,就像一塊被風雨磨礪得堅韌的頑石。當他摘下墨鏡的時候,馬賽的身軀微微顫抖起來,迸射出激動的神采。“好久不見了,馬賽。”男人低沉的嗓音似乎在哪裡聽過。“斯恩特哥哥。”馬賽上前一步,和對方用力擁抱在一起。我和富江對視一眼,這個男人果然就是這次事件的關鍵人物之一,山頂公寓的產權擁有者小斯恩特。小斯恩特的年齡比馬賽大上將近一倍,但是從外表看來,比他的實際年紀更年輕一些,所以和馬賽站在一起時,說是兄弟關係也不會遭人非議。隻是馬賽身上尚未褪去的學生哥的稚嫩和青澀,更襯托出那個男人沉穩的氣質。排除年齡和氣質,小斯恩特的相貌和馬賽相近,但比馬賽更加俊逸。頭發整整齊齊地向後梳,柔順滑亮,隻留下一縷深紫色的發梢頑固地在額前翹起,顯然經過發型師之手。一雙鷹目較之常人更加威嚴銳利,鼻梁高挺,架著一副單邊眼鏡,一條銀白色的鏈子從鏡架上延伸出來掛到腦後。昂貴得體的西裝內襯的扣子全都扣了起來,遮住喉結,領帶也紮得一絲不苟,緊湊得令人懷疑他是否能夠呼吸過來。一條墜鏈懸掛在西裝外,隨著他的動作輕輕搖擺,在煦日的光芒中耀眼生花,墜飾正是曾經在艾琳身上和噩夢中看到過的那種變形的十字架。小斯恩特就這麼堂堂正正地昭顯著自己的身份。毫無疑問,他繼承了自己父親的事業,成為了那個或許隸屬於瑪爾瓊斯家的神秘組織的代言人。麵對馬賽時,他就像是一個完美的哥哥,親昵而和藹。可是當他將注意力轉回我和富江的身上時,就重新變回了那個居高臨下的主宰者。“馬賽,這兩位是你新交的朋友嗎?”小斯恩特問道。“是的,這位是克勞,還有克勞的未婚妻碧特小姐。”馬賽一無所知,興奮地將我們介紹給小斯恩特,“克勞是我的朋友,他幫了我許多忙。”“多謝兩位對馬賽的照顧。”小斯恩特就和常人一樣致謝,又充滿歉意地對馬賽說:“原諒我,馬賽,我實在太忙了,一直沒時間去看望你。”“沒關係,我能理解。”“不過,你今年回來得正是時候,就當是在這兒打工吧,在這裡幫我一陣,學校那邊我會解釋,這樣我就能騰出時間了。”小斯恩特溫柔地看著馬賽。“沒問題,我正準備高中畢業後就出去工作呢。”馬賽裝似不經意地回答道。小斯恩特詫異的表情就像是在證明馬賽之前對我們說的話,他不希望馬賽高中後就中止學業。不過,他同樣注意到馬賽眼底的固執,並沒有在這裡就此事深談。“我想,我們需要談談,我對你的事情忽略太多了。”小斯恩特隻是如此說道,“現在,做你該做的事情。”“是的,我們需要談談。”馬賽推了推眼鏡,將視線移回父母的墓碑上。“我想,馬賽需要一點個人空間。”富江隱晦地暗示道,背著馬賽上前一步,與此同時,我也發動速掠,瞬間來到小斯恩特的背後,用左輪頂上他的腰際。小斯恩特的現身真是出人意料,可也省卻了我們的麻煩。放在一天前,也許我們還需要和他維持關係,以免做出打草驚蛇的行為,不過現在,我們可不是在和一個友善的紳士打交道。我在小斯恩特背後,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卻感覺到他的身體明顯僵硬起來。我注意了一下他的手腕,並沒有看到魔紋,他也許久經陣仗,不過看上去並沒有獲得超凡的力量。魔紋使者要用暴力對付一普通人簡直是手到擒來。“不好意思,似乎風向變了。”我輕輕在他耳邊說。小斯恩特的身體卻在此時放鬆下來,我感覺得到他的心跳,已經從先前的急劇變得平穩。身為一個普通人,這個家夥的心理狀態真是好得無以複加。“你說得對。”小斯恩特的聲調和動作就像是沒有受到威脅般自然,轉身帶我們朝墓地一側行去,“來吧,我們會有共同的話題。”我們離開沒有一點遮蔽物的墓地,進入蔥鬱的樹林中,確保馬賽無法清楚看到這裡發生的事情才停下來。“好了,能將那個硬家夥收起來了嗎?放心吧,我不會像瘋狗一樣大喊大叫,那可不太符合我的身份。”小斯恩特保持著那種高貴穩重的氣質說。“你知道我們是什麼人?”富江問。“當然,情報局,對嗎?彆說這些沒營養的話,你該知道我才是這裡的地頭蛇,鎮上和警局裡都有我們的人。”小斯恩特平靜地回答。他的態度讓我們無法確定,他是否知道我們暗地裡的身份。雖然活動區域、力量方式和組織狀態不儘相同,但同樣是涉及末日力量的人,我不覺得他們會不知道當今世界上最強大的三個末日組織:末日真理,網絡球和黑巢,以及天選者的存在。也許,正是末日力量愈加清晰化的今天,才迫使這個神秘組織加快天門計劃的腳步。天門計劃通過祭禮產生的噩夢世界能夠極大程度地影響現實,但又同時限製了天選者的力量,就算魔紋使者,在純粹又不完整的精神世界裡,並不比普通人強大太多。如果祭禮完成,他們成為那個世界的管理者,那麼就算是擁有使魔的三級魔紋使者也幾乎沒有勝算可言。創造一個如夢似真的世界,這樣的技術即便在接收了管理局末日科技的末日真理教中也沒有發展出來。雖然一直沒有看到末日真理的人出現在鎮子上,但我同樣不認為,他們對這裡發生的事情全然不曉。小斯恩特所代表的神秘組織,究竟在三大末日組織包圍中處於怎樣的立場和態度,這點值得令人琢磨,也是我們不能立刻打破局麵的製約。“你知道我們想要什麼。”富江開門見山地說。“我知道,我知道。不過……”小斯恩特用一種嘲弄地口吻說:“這個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收獲,我想知道你們能付出什麼?”“不,我們不會付出。”我說:“至少現在不想。因為你在我們手中,不是嗎?”“真是強盜一樣,情報局的人都是這麼做事的嗎?”“也許吧。”富江隻是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