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被我用槍指著,小斯恩特似乎永遠是那副有恃無恐的態度。我覺得他在賭我不敢開槍,如果我開槍,就會驚動馬賽。對馬賽來說,小斯恩特就是他的親人。他是認為我們不想成為馬賽的仇人?亦或者,他想讓馬賽不再信任我們?但是另一方麵,我覺得並不僅僅如此,我想試試看,除了馬賽,他還有什麼依仗。這是一種思維方式。如果小斯恩特死了,那就證明他也許並不是本次事件的重心,如果他是,那麼他的死亡就是我們的勝利。反過來說,如果他絕地逢生,我們就可以找出他背後的力量。我看向富江,我知道我們心有靈犀,她能從我的眼中讀懂我的想法。果不其然,她輕輕地點了點頭。“如果我說不呢?你們打算怎麼做?殺死我?威脅我?折磨我?”小斯恩特的語氣自信又充滿嘲弄:“你們做得到嗎?”“要試試嗎?”我在他耳邊輕聲說:“我數三聲,如果你不拿出點有用的東西,我就會在你的腦門上開瓢。”“試試看。我是個商人,不會做賠本的生意。”小斯恩特無動於衷地說:“你知道,就算我死掉,也不會影響我們的計劃。而且,你敢在馬賽麵前殺死我嗎?”“這點我可不敢肯定,有時就得賭一下。”我將左輪的擊錘扣下來,用力頂在他的後腦勺上,“開始吧,一!”小斯恩特一動不動。“二!”隻有風吹過樹梢的聲音。“三!”世界似乎靜止了。我扣動扳機,槍聲震碎了沉默的世界。我清楚看到血花在小斯恩特的腦袋上綻放,他的身體如同脫線的木偶,軟軟地向前倒在地上。槍聲的回音逐漸平息下來,一灘血漬在鬆軟的泥土和樹葉上擴散。我嗅著從槍口散發出來的硝煙味,死死盯著小斯恩特的屍體,他就這麼被我殺死了?不過,如果他就這麼死掉了,也隻能證明他並不是什麼至關重要的人物。即便體內的江蘇醒過來,侵蝕了他的身體,也得不到什麼關鍵性的情報。何況,江似乎對這個家夥的肉體沒有興趣。“有點不對勁。”富江突然說,“太安靜了。”我也注意到了,似乎那一聲槍響後,環繞著我們的空氣就發生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變化。富江的目光越過我的肩膀,投向墓地的方向,她說:“馬賽不見了。”我回過頭,艾琳和蒙克的墓碑前的確一個人影也沒有,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就算馬賽察覺我們的行為,也不可能逃出太遠。這裡有什麼正變得不對勁,這麼想著,視線突然變得陰暗下來,就好像時間流逝得飛快,太陽迅速朝山脊的另一邊沉沒。我抬起頭,發現晴朗的天空不知何時已經烏雲密布,巨大的陰影不僅來自天空,更來自漸漸彌漫在樹林中的霧氣。這些霧氣正變得濃重,如同被焚燒過後的灰燼,隨後,我嗅到了煙火味,不知道在什麼地方燃起大火,陰沉沉的天空好似扔進了火爐中。沒有風,但是陰冷和燥熱參差交替。富江走過來,和我背對背站在一起,警惕地環顧四周。除了我們自己的聲音,這個世界安靜得似乎失去了生命。一種悉悉索索的聲音突然從腳邊傳來,我和富江立刻看向聲音的來處。小斯恩特的身體仍舊匍匐在地上,可是他那被打穿孔的腦袋如同木偶一樣咯吱咯吱地轉了一百八十度,鮮血中摻雜著白色的液體沿著鼻梁流淌下來,用一種詭異的眼神凝視著我。“我說過,你們做不到,我是不會死的。”他的眼睛猛然大睜,詭笑的嘴巴開裂得幾乎抵達耳根,顯得無比猙獰,失去了人的形狀,“在噩夢中徘徊吧,愚蠢的靈魂。”說罷,似乎有一陣風刮來,我的身體沒有被吹拂的感覺,可是這具屍體就如同沙子般,被風一點點地吹散了。現在我們知道小斯恩特為什麼有恃無恐了,支持他的就是天門計劃的力量。他們沒有浪費這十年的時間,在我們所收集到的情報中,隻有祭品才會進入噩夢世界,然而如今,小斯恩特似乎已經掌握了這種力量。我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動了手腳,回想他在子彈擊中之前的行為,他隻是站在那裡,沒有任何特殊的語言和舉止。可是就像他說的那樣,我們已經陷入噩夢的世界中。周圍的一切正迅速轉變為我所熟悉的環境,這種轉變如此平滑,就像一種加速的演變。我看向自己的雙手,不止魔紋,連手中的左輪也不知何時消失了。當我再看向富江時,她臉上已經沒有傷疤,胸部也變得更加豐碩。富江似乎還沒有意識到,現在的她已經不是末日真理的女士官的身體,而是她原本的姿態。令人懷念的模樣。“怎麼了?阿川。”她有些疑惑,“我身上有什麼不對嗎?”她低頭看了看自己,旋即也察覺了這件事。她的雙手遲疑地在身上摸索,大腿、胸口、臉部……然後臉上露出訝異的神色。“我……變回去了?”“也許在這個精神的世界裡,每個人都會以她最真實的姿態出現。”我猜測道。“這可真是好極了。”富江按著脖子搖了搖,又握緊拳頭,發出骨節摩擦的聲音,“說實話,我已經厭煩了那具身體。遺憾的是,在通常情況下,人格隻有依托於肉體才能存在。”“你不能回來嗎?阿江。”我知道她明白我的意思。富江得到末日真理的女士官的身體後,已經成為了一個完全獨立的存在,可這種獨立能夠維持到什麼時候?如果那具身體死亡,富江這個人格是否還能存在?“這隻是個實驗。放心吧,阿川,所有成熟的人格都擁有備份。”富江聳聳肩說:“現在最重要的是,我們怎樣才能離開這個鬼地方。”“還不太清楚,我覺得這次的噩夢有些異常。”我的目光落在濃霧的深處,通往精神病院的方向,“有些事情,我必須確認一下。”“那就得花點工夫了。”富江從地上拾起一根樹枝,用力掰了一下,樹枝應聲而斷,“似乎和你之前提起的夢境的有點不同。”正如她所察覺的那樣,我們所處的位置在精神病院之外。在昨晚的夢境中,這些地方呈現一種靜止的狀態,就像是尚未完整的背景,然而現在卻變得生動起來。這究竟是祭禮的完善,還是此時的世界並非昨晚噩夢的延續?為了驗證這一點,我必須回到精神病院。我試圖召喚誇克,結果沒有任何回應。失去魔紋後,我和它的心靈感應似乎被徹底斬斷了。現在我們身上什麼武器都沒有,唯一令人感到安慰的是,這個精神世界中的身體依舊強壯。我和富江各自折了一條粗壯的樹枝充當武器,手頭沒有工具,所以也無法像當初在末日幻境中那樣對這種原始的武器進行加工。灰色的霧氣更加濃鬱了,已經看不到精神病院的輪廓。為了避免在濃霧中迷路,我們決定返回墓地,沿著那條卵石小道前往精神病院。當我們回到墓地中時,卻發現那條卵石小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條因為被人經常踩踏而開辟出來的天然泥道。墓地也不再是井井有條,似乎長期沒人管理,粗陋墓碑和十字架東斜西歪,到處長滿雜草,宛如一個亂葬崗。艾琳、蒙克和斯恩特的墓碑也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某個死者的木頭十字架,擦去上邊黑色的泥殼,就會發現上麵連個名字都沒有留下。看上去,這裡也已經變回了十年前的模樣,這麼一來,也許其它墳墓中埋葬的,也不是後來的那些死者。我們在墓地巡察了一陣,發現了許多空墳。泥土堆積在一旁,裡麵沒有屍體,有些甚至連棺木都沒有,不知道是尚未完成,還是被人挖了出去。深重的霧氣逐漸穩定在一個程度,十米外的景致隻剩下一個朦朧的輪廓。我們正要離開,天空突然淅淅瀝瀝地下去雨來。雷電突然劃破天空,驟然明亮的濃霧中,前方有一個人影衝進樹林中,驚起一陣嘩嘩的騷動。因為霧氣彌漫的緣故,沒有看清對方是否我們認識的人,也不清楚其性彆和年齡,隻是從騷動聲中可以聽出來,那人顯得極為驚惶。也許是和我們一樣被困在噩夢中的人。“嘿!等等!”我叫起來,可是那人似乎沒聽到般,移動的聲音逐漸遠去。“追上去?”我提議道。富江點點頭,我們小心翼翼地衝進樹林中。起先擔心迷路,所以沿著天然小道前進,可是行了一段距離之後,那條被人們踩出來的天然小徑也消失了。回過有也隻看到一片藏在霧氣中的影影綽綽的樹木輪廓,再看不到墓地。雨漸漸變得大起來,衝破樹梢的遮掩,發出沉重密集的拍打聲,我們渾身濕透,衣服黏糊在身上十分不舒服,地麵也因為被浸透而變得泥濘濕滑。先前那人跑動的聲音早就消失了,對方向的記憶也變得模糊起來,走了一陣,周圍仍舊是樹林和岩石,沒有絲毫回到大道上的征兆。無論多麼謹慎,我們終於還是迷路了。樹林中萬物具籟,隻有雷聲和雨聲包圍著我們,十米外的景物隱藏在黑暗和朦朧中,隻在偶爾的閃電中變得明亮起來。沒有怪物和人類襲擊我們,但是我們也找不到離開的方法,如同無頭蒼蠅般轉了一陣,到處都是類似的單調的景色,我開始感到疲倦,並非來自肉體,而是來自精神。我覺得我們前進的方向沒錯,按照傾斜地形來判斷,向上走就會抵達精神病院,向下走就會進入鎮子,這點是不會錯的。但是我們無論如何都無法離開這片樹林,明明知道精神病院就在那頭,可是病院、鎮子和墓地之間的距離就像是無形中擴大了。有一陣,我們觀察四周的景色是否相同,然後在樹乾和岩石上留下刻印,這樣就可以確定我們是否在原地打轉。然而,令人遺憾的是,我們從沒有找到曾經留下的痕跡。就在我感到氣餒的時候,富江卻突然發現了什麼般,加快腳步向前走去。我連忙跟在她身後,來到一個向內凹陷的崖洞邊。“在這裡躲躲雨吧。”她提議道。我也覺得不能在這麼折騰下去,於是和她進了崖洞。這個洞穴正好可以容納兩人,凹陷深度隻有一米,不過頭頂上有一塊岩石橫了出去,如同房簷一般擋住雨水。我和富江各自將身上濕透的衣服脫下來扭乾,我感到衣服某個位置的觸感有些堅硬,不由得摸索起來,意外在口袋中發現了一張皺巴巴的照片。我連忙將照片展開來,正是曾經看到過的那張艾琳在精神病院中拍的照片。一個火熱的胴體從身後擁抱著我,我清晰感覺到擠壓著背脊的豐|滿。“這張照片不是在眼鏡店老板的手中嗎?”富江疑惑地說。我將照片翻過來,果然後麵寫著相同的字跡:誰能看到真正的自我?那是一個可憎的惡魔。——艾琳·瑪爾瓊斯,1983年。這張照片也曾經出現在我前幾次的噩夢中,我一直覺得困惑,感到另有深意,可是它究竟代表了什麼呢?我再一次將照片翻回正麵,試圖找尋可能藏在其中的線索。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照片中的艾琳似乎變得年輕了一些。我揉了揉眼睛,趁著閃電劃破密布的烏雲時,睜大眼睛盯著照片中的女人。不是錯覺,她的確變得更加年輕了,而且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年輕下去,不一會,那張臉已經從成熟變得青澀,變成了一個正值花季的少女。仿佛再也承受不住時光倒流的摩擦般,照片猛然從右上角燃燒起來。我想要撲滅這團火焰,可是眨眼間,熊熊火焰就吞噬了整張照片,逼得我不得不放開手。照片在半空就化作飛灰,被風一卷,灰燼一窩蜂朝一個方向湧去。也許是錯覺吧,我總覺得這股灰燼的去向並非是一種偶然,我拉起富江,顧不得穿上衣服,就這麼沿著灰燼飄拂的方向跑。當灰燼徹底消失在風中時,前方的霧氣中隱隱出現了一條巨龍般的輪廓。借助一閃而逝的雷光,我們看清了,那是一條公路。在我們的正前方,公路的站牌下還站著一個人。那人背對著我們,不知道在盯著什麼,仿佛一尊石像,顯得十分呆滯,可我沒有認錯,那的確是個活生生的人類。我和富江連忙套上外衣,朝那邊匆匆走過去。我們沒有掩飾自己的行動,甚至故意在水窪和斷枝殘葉上,弄出移動的聲響,可是那人充耳不聞,身體一動都不動。隨著距離的接近,我開始覺得那個背影有些眼熟,似乎是我認識的某個男性。“嘿!”我朝男人喊道。他沒有理會。我將手拍在他的肩膀上,他頓時觸電般向前跳去,轉過身時,那張消瘦蒼白的臉上顯得萬分驚恐,幾乎要叫出聲來,卻將手掌塞到嘴巴中,發出嗬嗬的聲音。“你……”男人盯著我的臉,半晌表情緩和下來,手掌也從嘴巴裡拿出來,粗重地喘氣,“噢,是你。天哪,不要嚇我。”“我已經喊過你了。”我打量著他,困惑地說:“請問,我們在什麼地方見過嗎?”男人一陣愕然,他低頭看了看自己,又把視線移到富江身上,深深的眼窩中浮現疑惑的色彩。“你們是情報局的人,對嗎?”他的目光轉回我身上,說:“我是托馬斯啊。”他這一說,我立刻將他的五官和印象中的托馬斯聯係起來了。因為沾了雨水的緣故,曾經亂糟糟的頭發變得服帖,嘴邊的一大紮胡子也沒有了,身上的穿著也很整潔,所以一開始才無法認出他來。不過,此時托馬斯凹陷的眼窩中,不僅帶著頹廢,還有一種神經質的驚恐。讓我覺得他還能正常和我們交談真是一個奇跡。他到底碰到了什麼?“抱歉,你現在的樣子和上次見麵時不太相同。”我說:“你在這裡做什麼?托馬斯。”“這句話應該是我來問你們。”托馬斯驚詫地叫起來,“你們怎麼會在這裡?”我還沒來得及回答,富江突然推了推我的肩膀,示意我看向托馬斯之前眺望的地方。我順著富江手指的方向望去,隻見一條深不見底的長壑斬斷了公路的一側,這意味著,除非重新進入密林中,否則我們不能再往山下走了。“怎麼回事?”我看向托馬斯,他也一臉愁容,但是我覺得他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我的目光又落在身旁的站牌上,隻見上麵寫著:山頂精神病院,一千五百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