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教室裡見過——女孩的意思應該是這個吧?她的臉上帶著信誓旦旦的表情。教室?哪個教室?或者說,哪個學校?什麼時間?什麼地點?羅列出來的問題清單以光速在我的腦海中卷動。問題在於,我完全沒有印象。她是說真的嗎?“不好意思,能不能說清楚一點?”我將煙頭熄滅,抓了抓頭發,對她說:“也許你見過我,可是我沒看見你?”這麼說的時候,心情有些微妙。畢竟,這是個外表可愛的女孩,曾經有這麼一個女孩暗地裡關注自己,雖然用“關注”這個詞或許並不正確,不過大多數正常的男性都會這麼想像吧,並會由此產生一種自豪和信心。另一方麵,同時因想像的不確定性,油然生出一種“自欺欺人”的情感。“嘻嘻,再仔細想想?”女孩伸出食指搖了搖,神氣十足地說:“我們可是同校的哦,嗯,曾經是!雖然我給大家用了一個失憶的小把戲,不過隻要用力去想的話,一定能想起來。否則我就太傷心了,高川同學。”同校的人?我有些錯愕,隨即在腦海中挖掘所有似曾相識的印象片段。不過,因為在學生會工作的關係,見過的女生不在少數,可是麵前這個女孩,相貌當然可愛,不過這種可愛似乎有點大眾化。文學裡形容一個人之普通,可以用“放在人群中就找不出來”這樣的形容,在這裡套用來形容這個女孩的“可愛”,那就是“所有可愛的女孩都具備的相同點”。因此,反而無法確定她到底是印象模糊的那些同校可愛女生中的哪一個。“哼,真無趣。”她突然開口道,臉上寫滿了失望。儘管我自認並沒有將自己的想法寫在臉上,可是緊盯著這邊的女孩似乎仍舊瞧出來了。到底是真有讀心術,還是自有一套察顏觀色心理分析的手段呢?麵對這樣的人,我清晰感覺到一種無形的壓力。我想,大概是因為人最私密的東西,就是自己的思想吧。對我來說,不,對大多數人來說,被透視思想,或許比穿上皇帝新衣更為難堪,更為無法忍受的事情。我有些局促地重新取出香煙點燃,用繚繞的煙霧隔開對方的視線。“咲夜和森野的同學。”女孩鼓起嘴巴,硬梆梆地說。這個提示如同閃電一般破開記憶中的迷霧,一段場景明確地從萬千記憶畫麵中彈了出來。那是如籠中鳥的學生時代,咲夜剛剛被惡魔寄生,森野和白井仍在人世時發生的小插曲——下第三節課後,我習慣性路過咲夜的班級時,用目光尋找咲夜和森野。不說咲夜,連森野也不在。在門後站了好一會,有位見過麵但不太熟悉的女生走過來。“請問找誰?”有些尷尬。“森野呢?”“她今天沒有來哦,大概是曠課了。”“曠課?她沒請假嗎?”我有些訝異。“沒有。”女生說:“班主任在大發雷霆呢,好像不止森野,整個學校大概有十幾人無故曠課。雖然平時曠課的人也不少,可是這一次似乎都是平時不會隨便曠課的學生,好像不太尋常?”“這種事情應該不會告訴學生吧?”我吃驚地問,因為連這個女生都知道的這種規模的情報,我沒有理由不知道。“去教職員辦公室的時候恰好偷聽到的。”“也就是秘密情報了?”“對啊,如果不是高川同學,我可是要收費用的。”“我就不用?為什麼?”我疑惑地問。“因為我喜歡高川同學。”女生好似在說尋常事般,語氣和態度相對於內容平淡地過分。她並沒有等待我的答複,就像她並不需要一樣。這是我們在學校裡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交談,當天下午我去找她時,她已經轉學離開了。對方是故意的,還是一種巧合?我更相信是前者。那個時候的我有這樣的感覺——如果她一直都和我同校,那麼一定不會將那句話說出口吧。我們之間的碰麵,就好似她特意守候在那兒。真是不可思議,被掩埋在記憶之山的底部,本以為早就已經忘卻,可是當它重新在腦海中放映的時候,那時的情感,那天的陽光,那些草綠和白石灰的顏色,操場和走廊上的歡笑,充滿朝氣和清新的氣味,飛舞在空氣中的粉筆灰,教室中的其他同學偶爾瞥來的視線……一切都曆曆在目。怎麼可能忘記?那個女生用那獨特的語氣說喜歡我,那是我第一次,被女生明確地告白了。啊,是的,現在回想起來,似乎真的就是她。一個可愛的,卻有些大眾化的身影。她的名字是?不知道,當我醒悟過來,想要找到她的時候,她已經轉學了,所有關於她的情報,甚至是存留在老師和學生們記憶中的資料——她的名字、相貌、說過的話、做過的事情,所有的一切都如泡沫一樣迅速消失。後來,人們隻記得曾經有過這麼一個轉學生,甚至,也許在某一天,大家根本就不會再想起曾經有過這麼一個轉學生。這就是她的“失憶小把戲”嗎?雖然可以和記憶重疊,但是我仍舊不能確信,因為記憶中曾經存在的那個女生,和麵前的女孩,給人的印象都太過臉譜化,太沒有特征了。“真的是你嗎?”我的喉嚨有些發緊。“是喲。”“真的是你?”“真的。”“真的真的?”“啊啊啊啊——”女孩終於露出煩惱的樣子,揉亂了自己的頭發,“你要重複多少次啊?”我還是有點不敢確信。在我的第一印象裡,那個用平淡的口氣告白後就轉學離開的酷女生,比起麵前這個活潑可愛的女孩,感覺上存在差異。當然,因為無論是過去的那個她,還是現在的這個她,都沒有太過深入的了解,所以,第一印象給予的感覺是片麵的——這一點我當然知道,不過心情就是心情,我無法將麵前的這個女孩和向我告白的那個女生完全重合起來。“抱歉。”我也不清楚自己道歉的緣由,大概是出於無法將她和記憶中的她聯係起來的歉意,以及時隔已久後的告白拒絕吧。女孩停下動作,看向我的視線變得有些意味深長。“總之,作為同學之誼,我會照顧好咲夜,這樣你就沒問題了吧。”她恢複一本正經的臉色對我說。“還有另一個人也拜托了。”我向她垂下頭,誠懇地說。“是叫瑪索吧,她是重要的研究對象,我們不會隨意丟棄破壞它,沒有這麼浪費的資格。”女孩認真地說:“不過,她的情況終究和咲夜不同,為了以防萬一,我希望你能給她留句話。”她將一具錄聲機拋過來,說:“我明白地說吧,無論是修複她,還是從她身上獲取技術,都需要進行一些實驗,我希望你能認可她作為實驗體的存在。”對此我猶豫了許久,但是,就算是帶回網絡球,雙方的待遇也不會有太大的差彆。瑪索之繭中的變化暫時誰都不清楚,而且我不覺得瑪索能夠支撐到那個時候。“我知道了,我會以朋友的身份證明你們的可信度。”我頓了頓,說:“不過,在那之前我想問一下,你們究竟是代表黑巢,還是……”“沒有人能夠代表黑巢。”女孩打斷我的話,說:“隻是,黑巢能夠代表我們,僅此而已。”“也就是說,你們的行動,包括占據這一帶的數據對衝空間,僅僅是你們自行其是?”“正是如此。”“這樣我就放心了。”我真的鬆了一口氣。“哦?”她露出意外的表情。“因為我相信你。”如果她代表的不是黑巢,而僅僅是她自己,所有一切行動,都出於她自己的目的,這樣的話,她所說的一切都在其能力的兌現範圍之內。所以,我相信她的諾言,就算並非是寫在紙上。“那麼,我不負責細節的事情,就先離開了。”我一邊說著,站了起來,其他人的目光頓時落在我的身上,不過我沒必要理會。我想做的,以及能做的事情,都已經完成了。沒有人阻止我的離開,最初有那麼幾個聲音,但很快就消失了。我想,如果不是女孩的要求,根本就不會有人要求我一定上場。不過,我並沒不後悔過來跟女孩見麵,甚至可以說,能夠見上一麵,真是太好了。我披上外套,深深吸了一口香煙。離開前,對女孩說:“你還沒告訴我,你叫什麼呢。”“係色。”她站起來對我喊道:“記住了,我叫係色。”“謝謝你,還有,真的很抱歉。係色。”我說。“還有,一定要記在心上,二周目……”她頓了頓,無比認真地和我對視著,“進入二周目的話,一定要來找我。”“二周目?”我愣了愣,這個名詞有什麼意義嗎?但是,既然是她這麼認真的強調,一定有什麼含義。可是我還想提問的時候,她已經坐下來,看樣子不準備再理會這邊了。“神神秘秘的家夥。”我咕噥著,一邊思考“二周目”的意思,將咲夜、瑪索和席森神父交付給負責人後,隻帶著真江出了第三倉庫。大概和心情有關,明明天氣不算壞,我卻覺得空氣又變得更加陰寒了。這樣的感覺總會將想法往壞的方麵帶,我抑製這種思考,牽著真江的手沿著堤岸散步。被晨藹過濾的陽光明亮卻不刺眼,往湖的深處瞧去,層層的霧色愈加濃重,先是宛如輕紗一般,逐漸變成牛奶白,更遠處開始打上灰底色,一眼是望不到頭的,甚至讓人生出連湖心都看不到的想法,因為彌漫在那處的迷霧已經成了鉛灰色。沉甸甸的,好似暴風雨即將到來,而風暴的中心,存在著一扇通往異域他鄉的大門。艾琳,或是她的兒子馬賽,又或是斯恩特和小斯恩特,曾經說過,眺望著湖的那一邊,就走進了亞瑟王的傳說——湖的儘頭有一個名叫阿瓦隆的島嶼,那是妖精的故鄉,英雄最終的歸宿,一個與世無爭的理想鄉。她,或者他,曾經無數次想像那個世界的樣子,夢想著抵達那個世界。然而,現實中並不存在那樣的地方,湖的那一邊,仍舊是這個世界。艾琳失望了嗎?也許她始終抱持著那天真的夢想,執行了天門計劃。也許對她來說,這片覆蓋了整個小鎮和湖泊的數據對衝空間,就是夢想的雛形。我很難想像,如果不是懷抱著最純粹的思想,一個人怎能肆無忌憚地做出那些事情——殺人、殺人、殺人……十個百個一千個,萬萬個也無所謂,就為了創造一個絕不等同於現實的世界。無論如何,艾琳成功了。這片地域已經變異,湖的另一邊,也不再是現實的城市。我清楚知道,隻要從個碼頭出發,一直朝湖的深處行駛,就會進入一個奇妙的臨時數據對衝空間。當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在某個並不遙遠的未來,籠罩著這個鎮子和湖泊的三個臨時數據對衝空間終將穩固,連成一體。那便是一個新世界。“多麼不可思議啊。”我感歎地對真江說:“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能夠親眼見證這個奇跡。”即便為了這個奇跡,犧牲了太多的東西。不久,湖的濃霧中出現一塊影子,緊接著又是兩塊,影子從湖心駛來,逐漸變得清晰。是船舶,來自黑巢的船已經準備好迎接新的居民了。我回頭望去,第三倉庫開始陸續有人走出來,他們分散到其它倉庫以及帳篷群中,大聲宣告著救援隊的到來。很快,人們聚集的地方傳來騷動,無助又陰沉的氣氛就像是被陽光消融了,他們很快就歡呼起來。緊接著,人們開始做轉移的準備。實際上他們不用攜帶太多東西,也沒有太多東西可以帶上,但是他們就是到處翻找,拿起一件東西,扔下,又拿起另一件,似乎什麼都想往身上揣,似乎不做這樣的事情,心中就無法安定下來。我決定返回被改建為醫療研究機構的倉庫。在離開之前,我想再次確認一下格蕾亞的狀態,那個可憐的女人,我將她活著帶了回來,但對她而言也許並不是一件好事。根據諾德醫生德理論,沙耶病毒一旦進入第五周期,就會完全失去和人類溝通的能力,就算格蕾亞清楚知道自己的身邊沒有怪物,但是長期處於無法交流,所見所聞所感都異常惡劣的情況下,很難相信她能夠維持自己的精神狀態。她最終會攻擊身邊的人,發狂而死。諾德醫生說,他們已經得到了相當多的數據,將她留下來進行觀察並不是什麼必須的事情。他推薦我在格蕾亞還保留著絲毫人性的時候,對她執行安樂死,說這也許是她最好的選擇。然而我沒有立刻做下決定,格蕾亞自己也無法決定。不,我清楚知道,她不會再做選擇,而將選擇權交到了我的手裡。如今,時間已經不多了。醫療倉庫中的人們也開始進行轉移準備,他們將倉庫重新整理了一遍,將病人能夠用到的東西都留了下來,隻帶走研究必需的器械和全部的實驗資料。大多數病人無法帶走,到目前為止,包括黑巢在內,並沒有明確表明能夠治愈他們的方法。中了病毒的人,會在很短的時間內發狂,並攻擊身邊的人,當他們清醒後,或許會像格蕾亞一樣暫時恢複理智,但是病毒的第五周期將是可控性的終點。醫生們並沒有給出沙耶病毒第五周期變化的數據,因為至今仍沒有一例進入第五周期,他們估計第一例將發生在半個小時——也就是距離現在的十幾分鐘後。然而,即便第五周期僅僅在理論上確定,但這裡的大部分人無法冒這個風險。所有武裝成員都開始行動起來,首先要加強防線,其次還得分出人手維持秩序。一個小隊被派到醫療倉庫中,催促醫生們趕緊離開,他們將是第一批上船的人。不過仍有一部分醫生在爭分奪秒地觀察和記錄病毒數據,越是臨近周期變異的時間點,他們的收獲就越加豐富。和當初進來時感受到的壓抑氣氛截然不同。雖然病人仍舊在呻|吟、哀嚎、狂亂、掙紮,但是川流不息的人群卻帶來更加熱鬨的人氣和聲音,病人們的親屬被勸走,扛著紙箱、木箱和集裝箱的壯漢擦身而過。我曾經見到的無菌手術帳篷已經被拆下,不過諾德醫生為我們做報告的那個帳篷卻是人來人往。我將情報局的證件掛好,進去後就看到魔術師和洛克正忙著速閱一份份文件,然後整理歸類,塞進身旁的紙箱中。諾德醫生手持一份材料翻來覆去看了半晌,似乎在思考什麼事情。“嗨,你們似乎分身乏術?”我打了個招呼,他們才匆忙抬起頭來,掃了我一眼又繼續手邊的事情了。“不幫忙的話恕不招待。”洛克說。我聳聳肩,轉向諾德醫生說:“我想見格蕾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