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點點頭,又搖搖頭,“可惜,第一步出了點差錯,你竟然跳樓了,對腦部產生了一些影響,不,或許正因為這個影響才會讓治療得到關鍵性的進展,我也不清楚這些資料是否還有效用,不過,還是來看看吧。”安德醫生將一張表格拿起來,通過老花鏡看了幾眼,瞥向我,說:“那麼,你還記得多少關於自己的事情?例如自己叫什麼名字,來這裡之前住在哪裡,家裡有什麼人之類。來,說說看,把你記得的,不管是虛假的,還是真實的,都說來聽聽。”我當然記得,我叫做高川,十七歲,中央公國的公民,高校裡的優等生。父母、親戚、住址、學校、交往過的朋友等等,所有這些就算說出來也不會造成多大的麻煩的事情,我都一個不落地複述了一遍。甚至包括世界末日即將到來,天選者和先知的存在,隱藏在暗中的龐大三組織“網絡球”、“末日真理教”和“黑巢”,以及自己隸屬“網絡球”,在最後的戰鬥中被人殺死,這樣的事情也沒有隱瞞。我想看看,這位安德醫生到底是用怎樣的表情對待我的記憶。然而,安德醫生的反應並不在我的猜測當中。他沒有把這些話當作一個精神病人的囈語而漠視,但也並沒有太大的興趣,仿佛對我說的事情早有預料,雖然並非全不以為然,但也不覺得有多認真。“好吧,你來看看吧,無論你是否相信,這才是你‘真實’的身份。”安德醫生將一份資料遞到我的跟前。我原本想要一睹究竟的心情,卻突然變得猶豫起來。見到我沒有伸手去接,安德醫生又把資料往前遞了遞,呶嘴示意:“喏,看看,對你有好處。”我定了定神,將資料接過來。深藍色的封麵上隻有一行工整的手寫體——《安德的遊戲——第一次偽死海文書作成相關構造體備注》。雖然起了一個令人摸不清頭腦,仿佛惡意玩笑一般的名字,但是封頁後的內容卻隻有薄薄的一張紙。不,不對——我習慣性看向最後一行。先看結局、後記和參考文獻目錄,這是我長年養成的習慣,於是我直覺到,這一張紙的內容很可能並非是資料的全部,甚至不是資料的原本。大部分的資料都被藏起來了。“不給我完整的資料嗎?”我看向安德醫生,試圖從他的眼睛中挖掘他正在隱藏的東西。安德醫生雙肘架在書桌上,十指交叉,掩住了鼻子以下的臉部,而那雙老花鏡傾斜的角度正反射著日光,完美地將他的眼神和表情都隱藏起來。“啊……治療方案需要。”他如此說道。哪怕是第一次見到他的人,也能察覺他必定在打什麼鬼主意,此時的安德醫生就是散發著如此赤|裸裸,卻無可動搖的氣勢,仿佛無聲說著——讓你看這份資料,也是我的計劃中的一部分。即便如此,我仍舊無法拒絕查看這份資料。無論對方想做什麼都好,哪怕這份資料並不完全真實,但也是我需要了解的情報。獲取,篩選,拚合,找出關鍵,這就是我的作戰方式。如今失去天選者能力,孤身一人,身體孱弱,還是個殘廢的我,剩下的不就隻有頭腦和勇氣了嗎?我沒有再多說,開始從第一行反複查看這份資料。高川,十七歲,這和我的認知沒有差異,但是頭像照中的“我”是個容貌相同,卻充滿陰鬱氣息的男孩,頭發宛如長期沒整理般淩亂,劉海幾乎要掩住眼睛,雙目呆滯無神,就好似蒙上了一團灰蒙蒙的霧氣,任何人第一眼看到都能聯想到“心理失常”這個名詞而心底發寒。之後的經曆也截然不同,雙親在五歲時在火海中喪生,之後進了孤兒院,性格孤冷怪僻狂躁,異常喜歡燃燒和解剖,因為總能在房間中找到被分解的小動物和昆蟲的屍體,從而被其他人懼怕和煙霧。籍貫和所在市並沒有出錯,但是小學和中學的名字從來都沒有聽過,在我的記憶裡,甚至可以肯定,那個城市裡根本就沒這兩所學校。沒有上高中,因為在剛上初中不久,就涉及一起命案,被當作患上嚴重精神病的凶手被關押進由政府機構成立的特殊監獄,之後被轉移到掛靠聯合國組織的特殊福利機構,也就是現在這座病院——一座沒有名稱,資金具體來源不明,發起者不明,紙麵目的為涉及各種綜合病症的實驗性研究和治療的收容所。高川,十七歲,縱火者,殺人犯,食人者,失去所有公民權利的自願實驗體——這就是“我”的“真實身份”。可笑至極!我看完這份資料,反複再三地確認,這的確是一張正經的報告,而不是一份意淫的設定稿。充斥在我心中的不是被篡改身份的怒火,而是完全沒有真實感的荒謬。這份資料中的“高川”除了名字和年紀之外,其他的部分根本無法讓我生出共鳴。我就像是看到一個和我同名,經曆悲慘又可憐可恨的雙胞胎。而這個雙胞胎,不過是他人虛構的偽物而已。“有什麼感想?”安德醫生問道。“你們在陷害我。”我隻得到了這個結論。沒錯,經由這份報告,我更加確定了,這些日子以來,這個地方給我造成的那種怪異和險惡並非無的放矢。他們奪走了我的力量,奪走了我的過去,現在更準備奪走我的現在,拘禁我的未來。然而我必須忍耐,因為現在的我什麼都做不了。這裡所有的人,都是我的敵人!“嗯,嗯,果然是朝這方麵思考嗎?”安德醫生比不惱火,反而露出一副胸有成竹的神色,“放鬆,放鬆,孩子。我已經老了,說不定連你都打不過,在這個辦公室裡,喊警衛也很麻煩。我們曾經簽訂過合同。合同,還記得合同是什麼嗎?我說過會治好你,讓你回到正常社會中去,而你則必須按我的治療方案去做。”他和我對視了半晌,我的心中十分平靜,並將這份平靜傳達給他。他的話有一部分說對了,在這裡表現得狂暴凶狠對我來說沒有半點好處。我當然不相信他的話,但是有一點很重要,那就是他和我存在一種異常的合作關係。我需要他說話,需要從他說的話中挑出最真實最有用的一部分。我要讓自己相信,自己不會永遠都被困在這裡的。“哦……很好的眼神。相信我,現在的你可比以前的你好多了,這仍舊證明了,我的治療方案是正確的。你雖然已經把自己代入了一個虛假的身份,可是你的性格和思維方式正趨向正常人。你能了解我說的話吧?能的,對嗎?你是個聰明的孩子。”安德醫生將資料從我手中拿回去,然後和其它資料以及照片一起重新裝回資料袋中。“其它的東西,不給我看看嗎?”我說。“嗯?這些?”安德醫生看了一眼資料袋,笑著搖搖頭,說:“不,還不是時候,這些東西對你的影響太強烈了。我們之前賭了一把,雖然出了點差池,但至少我們贏了,現在情勢對我們有利,應該采用更緩和一些的治療方式。”“那麼,接下來我要看的就是這本日記?”我的目光落在唯一沒有被收回資料袋的黑色日記本上。“彆急,讓我想想……”安德醫生的食指在日記封皮上敲了敲,看著我說:“這可是療程中十分關鍵的物品,是由你和我一起創造的。當然,現在的你想必也記不得了,不過今後我們仍舊要在這方麵合作,所以你一定會看到的,問題是,該不該讓你現在就看……這樣吧,你還是先休息一會,重新適應一下這裡的生活,如何?”“我覺得自己已經適應了這裡的生活。”我斬釘截鐵地說。“彆這麼著急,你的心還沒有回來。”安德醫生一副智珠在握的神情,點了點自己的胸口說:“我保證,你一定會看到這本日記的。那麼,今天就到此為止吧。”說罷,安德醫生一臉疲倦的樣子,朝我擺了擺手,示意我離開。我沒有立刻行動,但是安德醫生已經不再理會我,將日記本放入抽屜後,再度匍匐在辦公桌上工作起來,好似完全將我視若空氣一般。過了半晌,我確認自己無法扭轉他的決定,也無法采取更激烈的方法,這才推著輪椅朝門外行去。剛走出門外,安德醫生的聲音突然在腦後響起。“你之前說過世界末日,還有天選者之類的事情。”我的心臟猛然跳了一下,側過身體望向他。安德醫生沒有抬頭,隻是這麼說道:“我可以明確告訴你,根本就沒有世界末日這回事,天選者和那種超能力的戰爭也是不存在的。當然,要現在你相信這一點或許有些困難,畢竟這裡地處偏郊野外,缺乏和外界的聯係,不過,我想你可以多看一些電視和新聞。然後……我就會給你看那本日記。記得將門關上。”我又看了他半晌,依言將門帶上。我推著輪椅行過僻靜的走廊,在我能看到的地方,沒有人在等待我。我感到孤獨,我是如此想念外麵的世界,所以,如果這就是我的新戰場,我不會就此放棄。“我是高川,現在戰鬥才剛剛開始。”在無人的走廊上,我對自己如此說道。我沒有再見到阮醫生,我看得出來,她和安德醫生不對路,這是至今為止最有價值的情報,或許我可以從這兩人的關係入手,不過現在還不是時候。單純的殺人是沒有意義的,陷害也好,挑撥也好,殺人也好,都隻是為了達成目的的手段而已。而我的最終目的隻有一個,那就是逃離這座病院。但在那之前,重新取回力量,甚至是摸清這座病院中隱藏的秘密,那就更好不過了。當我如此想時,一股強烈的戰栗瞬間竄上了我的脊背。一個更加可怕的想法浮現在我的腦海裡——我會產生如上的思考,是因為自己已經承認了這裡就是現實了嗎?可是,如果這裡不是現實,隻是臨死前服用迷|幻|藥“樂園”所產生的幻覺……那個燃燒的天空,鵝毛大雪一般的灰燼,黑色的落日。我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臉頰,很疼。氣味,觸感,視野中的一切都充滿了真實感,然而,即便如此,仍舊需要更多的情報來判斷這裡到底是現實還是夢境。我回到自己的宿舍房間,迎頭看向掛在牆上的烏鴉油畫。真像啊,它真的是“誇克”嗎?我清晰記得自己和誇克結識的那一幕,和這張油畫是如此相似——十歲的我獨自去附近的公園玩耍,在距離沙坑十米外的大樹下有一群同齡的孩子歡呼雀躍,上前去才知道他們用彈弓打傷了一隻倒黴烏鴉的翅膀。不過我們很快就發現這隻撲騰的烏鴉緊緊叼著一顆圓球,仔細一眼,竟然是一隻眼球。那凝結的血液,萎縮神經組織,似乎到現在仍舊能嗅到陣陣臭味。被嚇得臉色發白的孩子們一哄而散。我卻一點害怕惡心的感覺都沒有,用樹枝將眼球撥掉後,將倒黴烏鴉帶回家裡養起來,取名為“誇克”。當晚的本市電視台放送了一則殺人埋屍的報導,地點就在那個公園裡,距離發現誇克和眼球的地方不足五十米。然而當時的我並沒有在現場發現屍體,我甚至不知道,究竟是誰死在那個地方,死者多少歲,男孩還是女孩。這張油畫是如此形象,就好似替我的記憶補完了每一處我所不知道的細節——死者是個和那年的我同樣大小的女孩。她叫什麼名字?有過怎樣的過往?為什麼會在那裡?我們認識嗎?我強迫自己終止這樣的思考,因為我清楚記得,自己從來沒有將收養誇克的經曆告訴任何人。是誰?是誰畫了這份油畫?我將油畫摘下來,仔細檢查紙張的角落和裝裱框,甚至將畫框給拆開來。於是,我在油畫背麵的角落裡發現了這麼一行手寫體——“gao”一瞬間,我的胃部好似翻攪起來,一股酸液從喉管裡湧上。我下意識捂住嘴巴,回過神來時,被汗打濕的內衫令身體發寒。這是陷阱!沒錯,一定是假的。儘管它看上去像是我的手跡,可是我並沒有畫這副油畫。我並不擅長畫畫,根本無法畫出如此逼真的畫作。而且,我也不會將這份經曆告訴任何人。這是我和誇克的秘密。為什麼?為什麼這副畫會出現在這個地方?為什麼我的身體會產生這樣的反應?是因為迷|幻|藥“樂園”嗎?該死的——我捂住嘴巴衝進衛生間,在洗漱池嘔吐起來,直到胃部泛起酸水,身體也變得虛弱無力。我寧願認為是自己的身體一定出了什麼問題,而不願相信這是因為看到那副油畫後,因為心理因素誘發生理上的不良反應。我猜想這副畫之所以會出現在這個房間的原因,儘管那些人說,是原來的“我”自己畫出來並掛上去的,但是我更相信是他人故意這麼做,就是為了讓我下意識覺得這副油畫暗示著某個殘酷的“現實”。他們在我的身體上動了手腳,還利用各種細節和暗示來催眠我,試圖讓我忘記過去的經曆,試圖讓我承認那個根本就不存在的虛假身份——一個年幼失愛,緩上嚴重精神病的殺人犯。阮醫生也好,安德醫生也好,和我同一宿舍的病人們也好,這個房間的每一個物件也好,哪怕是看似偶然擦身而過的路人,都有可能是這個邪惡計劃的一部分。這個與世隔絕的病院,就是一個完整而細致的木偶劇場。我不想承認,但是不得不說,他們的計劃並非全然無效。我的身體和心理受到極大的乾擾,我不知道自己的意誌能夠支撐到什麼時候,在那之前,我必須脫離這個鬼地方。這個病院十分廣闊,有許多用途不明的建築和房間。進出的管製森嚴,雖然看似沒有多少衛兵,但是隻要仔細觀察,就能察覺警衛和便衣無時無刻不在巡邏,他們少部分人會在病院大門開啟的時候現身,但更多則是隱藏在陰影中。這些人可能是工作人員,可能是病人,借由“精神病”這個幌子,他們可以任意偽裝成任何人。讓我無法分辨惡意和好意,也無法分辨朋友和敵人,從而在孤獨和緊張中崩潰,這或許也是敵人計劃的一環。不過這樣也好,這麼一來,我也不需要去分辨哪些是惡意,哪些是好意,哪些是朋友,哪些是敵人。需要注意的隻有一樣,那就是“特異”。在心理戰中,不可能每個敵人都能是保持集中力,一個正常人也永遠不可能偽裝成精神病,所有反常的跡象雖然不一定是敵人露出的馬腳,但一定是可以捕捉的線索。這場較量,是細心、意誌和耐性的比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