境界線中,一切的改變都是必然的,雖然看似混亂,卻有其固有的規律。每一個人所認知的世界都不會完全相同,即便擁有統一的觀念和根深蒂固的教育,細節方麵的差異也比人們預想中的更大。更何況,人們的認知,與其深藏於潛意識中的感受,也並不截然相同。當一個人的意識性矛盾以更形象的形態呈現出來時,那個形態必然是渾濁的,而複數人的意識性矛盾統合成為境界線時,即便構成境界線的要素,僅僅是篩選了其中的一部分,其構成的風景也不可能有多美好。除非,能夠自由自在地控製構成境界線的人們的意識和潛意識,區分彼此的矛盾和不同,並將相同和類似的一一分類歸檔,而這種做法,無疑是“數據化”的開端。而奇特的是,我在意識態世界中所觀測到的那些不斷改變的事物,雖然的確是渾濁而混亂的,卻在有些時候,於這種混沌的深處,呈現出某種條理性。這種條理性就像是遵從於一個無形的大意誌而誕生,這個意誌並不存在於某個人或者某些人的意識深處,更像是一種集群意識——簡單來說,就如同單個的螞蟻沒有智慧,而成群的螞蟻會在行動中,表現出類似“智慧”的行為。我不知道這種深藏於複數人類集合的混沌意識中的條理性,是否就是所謂的“深層潛意識”或者“集體無意識”,但它看起來的確有些像是這類東西,而在神秘學的用語中,也有近似的稱謂“阿賴耶”。末日症候群患者會在病症晚期化為淡黃色的液體“LCL”,從而失去區分彼此的“個性”,這些病患者,在某種意義上,於“肉體”上實現了統合。然而,他們的人格意識卻沒有因為肉體的失去而毀滅——因為,LCL也可以視為肉體的一種變態,而符合承載人格意識的條件,甚至於,更適合人格意識的成長,從而促使一個人格意識分裂成更多的人格意識。而這些存在於LCL中的人格意識,並沒有如肉體那般統合起來,它們不斷分化,就如同無性繁殖的魚類,遊蕩在LCL湖泊之中。而末日幻境的形成,和這些末日症候群患者此時的狀態不無乾係,甚至可以說,正是他們化作LCL,並以這樣的狀態生存下來,完成人格的誕生、成長和死亡,才符合了構造末日幻境的條件。但是,僅僅隻有這些LCL化的末日症候群患者,也是無法構成末日幻境的。誠然,他們是關鍵的一環,卻並非最核心的環節。同樣身為末日症候群患者的係色,卻因為服用了從高川體內提煉出的疑似“病毒血清”的失敗品,從而產生了和大多數末日症候群患者不一樣的病症末期狀態。而這樣的係色,被“病院”改造成為一台生物電腦一般的存在,以作為支撐末日幻境的支柱,而此時的係色,在研究代號中被稱為“超級係色”。大概因為同樣都是末日症候群患者,即便外在表征不同,其內在卻有著極大相似性的緣故。超級係色成功地完成了預想中的工作,將LCL中那些各種各樣的,複雜又混亂的人格意識有序化。但是,這種有序化並非是強行扭轉了這些人格意識的特性,以強硬的姿態將其統合起來,更像是窺見了這種混亂中潛藏的規律,而將這些人格意識按照自己的需要,排列在一個個有序格子裡。而正因為超級係色和末日幻境的構成,才讓“病院”窺見了在末日症候群患者身上所發生的那些匪夷所思的情況,並將之一部分以“數據化”的形態呈現出來,讓正常的科學研究得以持續下去。畢竟,科學研究的基礎,本就是更容易認知和傳承的數理。不通過數理方式,而以其他的方式去琢磨一件物事,是科學家們很難想象的事情,很容易就落入哲學中“形而上”的陷阱。因為,可以將認知中的大多數事情都轉化為冰冷而確定的數據,可以通過這些數據,完成邏輯上的思考,所謂的“科學”就是在這個基礎上發展起來,並展現出強大力量的。即便如此,也並非所有的物事都能轉化為數據,或者說,可以觀測到,可以感受到,並不代表它可以被當前的數理基礎進行囊括。而意識和思維這類東西,因為資訊太過龐大,其存在形態又難以接觸,所以,末日幻境這個能夠將末日症候群患者的人格意識活動轉化為數據呈現出來的東西,才更凸顯其存在的重要性——即便,這些數據其實並不完整,繁瑣、混亂、片麵、前言不搭後語。超級係色支撐、監控並在一定程度上管理末日幻境,並將內中的活動轉化為不可思議又難以理解的數據,提供給研究者。而研究者則按照自己的需要和構想,通過超級係色進一步激活和引導末日幻境中的活動,以獲取更多更重要更有序的數據。超級係色在這個過程中,承擔著最為核心的作用。然而,即便是這樣的超級係色,也並不是“深層潛意識”、“集體無意識”或“阿賴耶”這樣的存在,即便,它的能力、功用和成果,似乎有那麼一點類似。超級係色並沒有超越其人格本質,它仍舊維持著名為“係色”的人格,擁有著自己的個性,而這種個性正是它並非“所有人的意識結合體”,也並非是“所有人的無意識結合體”的證明。反而,如果說,有什麼東西會成為一種跨越個體意識,擁有統合力量的存在,目前最有可能的正是導致末日症候群這種病症的源頭“病毒”。因為“病毒”的影響,末日症候群患者誕生了,並變態成當前的狀態,很難說,這僅僅是一種偶然。實際上,末日幻境的形成雖然尚無法完全解析,沒有人可以找到規律,找到方法去製造第二個末日幻境,但是,對於“末日幻境是病毒感染的必然”這一論點,無法進行證偽。簡單來說,“病毒的感染會導致末日幻境的形成這一結果,並且,末日幻境的形成並非是最終的結果,僅僅是達到最終結果的一個重要步驟”這一說法,就算不是正確的,也絕非是完全錯誤的。那麼,“病毒”究竟想要,或者說,本能驅使它要達成怎樣的結果?在生物生理層麵上的病毒,基本上以“破壞了人體的什麼”或是“改變了人體的某些循環”作為結果。這個結果會導致人類死亡,但實際上,死亡隻不過是附帶的,病毒的工作,在人類死亡之前就已經結束了。然而,導致末日症候群這種怪異病症產生的“病毒”,卻並非僅僅是破壞人體原本結構後就結束。就算化作LCL,病變的效果也仍舊在持續著,但是,LCL本身的異常穩定結構,並沒有在這個過程中繼續異化惡化下去,LCL似乎就是肉體病變的終點結果。於是,“病院”的研究者們,理所當然地將目光放在了病患者的人格意識上。要確認一個人的人格意識活動狀態是十分困難的,但是,LCL中的人格意識活動狀態,卻能夠通過末日幻境,以更直接的數據呈現出來,這讓研究者們看到了希望的曙光,並更確信,當這些人格意識的狀態達到和LCL一樣的穩定和統合時,便是病變的最終結果,亦或是病變中一個重要階段的完成。他們十分期待,那時的末日症候群患者到底是怎樣的一種姿態。同時,也寄望於,在這個研究過程中,找出“病毒”的正體——因為,“病毒”是無法從物理層麵觀測到的,研究者們動用了最先進的觀測手段,都無法將它的正體找到,僅僅是從病變的規律中,察覺到了有這麼一種“病毒”的存在而已,但是,他們也同樣確信,隻要它還在活躍,自己就能將它找出來。末日幻境的存在,已經讓他們意識到,所謂的“病毒”,或許並不是尋常的生理病毒。在早期的研究中,最初的心理病態,直到人格分裂為止,都是由“生理”引發的——生理的變化,導致心理的變化,這一點,的確符合當前生理和心理科學的說法。但是,在認知到LCL是多麼穩固的生理狀態後,這種主流科學認知在某種意義上被顛覆了——LCL沒有接觸外部世界的感官,也沒有多變的生理活動,但是人格意識卻在數據化方式的呈現中,表現出複雜而又活躍的變化。主流生理心理科學的前置條件,幾乎被徹底地顛覆了。為了弄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而自己又能夠利用這種可能性做點什麼,研究者們懵懂而又固執地,乃至於不擇手段地行走在一條連他們自己都感到害怕的道路上——是的,並不是所有的研究者們都猶如機器般冰冷,亦或著如同狂信者一般狂熱,即便是主導“人類補完計劃”的安德醫生也會在獨自一人思考的時候恐懼著,因為,看不到前方的模樣,這種來自“未知”的恐懼,正是人類最本源的恐懼。未知的“病毒”,未知的“病變”,而研究者的計劃,隻能基於自己所了解的情況,進行類似於沒有充分可行性證明的腦內補完的計劃。然而,身為科學工作者,卻又在麵對這種源於未知的恐懼時,產生一種固執向前的動力——因為不明白,所以要弄明白,因為看不到結局,所以要堅持到結局的到來。每個研究者都知道,因為自己的無知,所以有可能會引發一些可怕的結果,但是,即便是再可怕的結果,也是結果。結果本身,就是他們所追求的,所堅持的初衷。這樣的過程,這樣的心態,這樣的理論,這樣的認知,在“高川”的記憶中流淌著。我眺望著境界線的風景,感受這混沌、不詳又陰鬱的一切,充分體會到,自己和那些研究者一樣,不,應該說,更加接近那個“結果”。因為,那些研究者們是以外部的角度觀測猜想著一切,而我不僅擁有於外部觀測的角度,更參與到內部,成為促進這一切的一個重要因子。“病毒”所要完成的結果,在某種程度上已經在這個末日幻境中體現出來了,人格保存裝置和精神統合裝置的存在,其名字本身就擁有意味深藏的寓意,最初聽到這兩個名字時,是在超級係色那裡。作為末日幻境的支柱,超級係色大概是明白,這兩個名字的出現,到底意味著什麼。“江”想要精神統合裝置,在某種意義上,就是“病毒”想要精神統合裝置。觀測“江”的行動,嘗試去理解它的想法,本就是對“病毒”進行了解的過程。先是肉體的統合,然後是人格意識的統合,最終,所有的“個性”和“不同”,都變成“唯一”的“共性”。讓人不禁去猜測,這種唯一的共性的東西,是否就是最終的結果。但是,將個性而不同的人類,轉變為唯一而共性的存在,對“病毒”來說,究竟有怎樣的意義呢?必然是有意義的,無論是出於智慧的思維,還是本能的運作,都一定會有一個意義。這些來自於“現實”層麵和“末日幻境”層麵的情報,很大一部分來自於其他“高川”的記憶資訊,這些東西本是屬於義體高川的,然而,我的存在,卻是基於他的人格意識,因此,沉澱在他腦海中的一切,也是沉澱在我的思維中的一切。我們之間的關係,並不是人格意識正常分裂後,成為兩個獨立的個體,而是一個麵團被從中間捏了一下,出現兩個頭,一個頭填滿了肉餡,而另一個頭填滿了紅豆餡,但是,卻不能說是兩個包子,隻能說,是一個“怪異”的包子。即便是現在,我和義體高川,一個麵對正常的末日幻境世界,一個麵對意識態的世界,無法感應到彼此的存在和狀態,也沒有彼此之間完全獨立的感覺。存於義體高川腦海中的資訊量,比我死亡前所獲取的多上不知道多少倍,我清晰感覺到,自己看待“現實”和“末日幻境”的角度,也已經並非是原來的樣子。我的性格,也無可避免地受到了影響。改變的地方,實在太多了,雖然大致輪廓上仍舊是原來的樣子,但是細節部分卻漸漸變化,而且,這種變化直到現在還在持續著。我有時會覺得,若有什麼是沒有改變的,那一定是對“江”的情感吧,而正是這種不變的濃鬱的情感,讓我在眾多細節變化的如今,卻仍舊維持著一定的原樣。我為自己在這不斷變幻的世界中,找到了一份不會隨著時間,隨著認知而改變的東西而感到高興。即便是信仰,也會崩潰改變,但是,我卻堅持著這份情感的不變,或許是因為,我渴求著某種永恒不變的存在。我希望,這份對“江”的情感,就是這樣的,於不斷變化的世界中,也屬於最特殊的最珍貴的寶物,是我送給“江”最好的禮物,也是我對它的信心的源頭。我必須承認,自己對“江”的信心並不理智,而是一種極端感性作用的結果,甚至於,並不排除自身被“病毒”感染是產生這種極端感性的原因。但是,我相信,那一定不是原因之一。我曾經想象,“病毒”促使人類歸於唯一共性,而那唯一而共性的東西,將會是“病毒”壯大的溫床,是讓它維持活動的養分。不過,“江”的出現,讓我的猜測不再那麼尖銳。因為,我愛它,我想讓它活下去,我唯一固執認定的,唯一可以堅持的,就隻有“我的愛並不是生理變化”這一點了。我已經失去很多,而我為了挽回自己失去的東西,所能做到的卻極少。無論我在末日幻境中多麼強大,在“現實”層麵上多麼特殊,我所看到的,仍舊是“自己僅僅是一個脆弱的病人”而已。我進入過“現實”層麵,我的心理,即便在那個時候,也十分強大,但是,那無法讓我改變什麼,甚至於,根本沒能做到什麼就已經死亡。我已經了解到,真正的自己,是多麼的脆弱和無力。我一直在想,如果有什麼東西,可以讓這麼脆弱而無力的自己能夠看到希望的曙光,有怎樣的付出,可以讓自己獲得最終的勝利。思考的終點,在確認了自己能夠付出的一切後,才有了這樣的結論——病弱的自己唯一可以付出的,其實就隻有這灼熱而病態的情感而已。而能夠接受這份情感的“江”,卻是“病毒”的變體,擁有我所估測不到的可能性。於是,我付出了自己唯一可以付出的東西。而我也十分確認,除了這麼做,沒有其它的方法。所以,自己唯一能夠做到的,必須做到極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