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格雷格婭跑進內衣店,義體高川和咲夜繼續朝大本鐘的方向前進,視網膜屏幕中,周遭景物的數據開始出現變化,就在幾分鐘前,高川記憶資訊強製融合進度達到了百分之八十。層出不窮的幻景,讓義體高川觀測到的世界變得迷亂。大量的記憶,就好似從腦海的深處翻湧出來,他明白,那些記憶本不是屬於他的,但是,此時此刻,他就如同親身經曆了那些幻景中的一切。撇開“現實”層麵的記憶不提,“高川”於末日幻境中的經曆,在時間和地點上有不少重合的地方,而這些時間和地點類似,卻發生了不同走向的故事,就像是茂密的樹枝,將陽光切得支離破碎,也讓義體高川的精神一陣恍惚,仿佛他在同一個時間和地點,同時做了不同的選擇——而這種矛盾的衝擊,讓人無法適從。義體高川覺得自己仿佛穿越了數不清的世界線,而每一個世界線中的自己,都以同樣的結局收場——死亡,在末日幻境的末日真正到來之前,高川就已經死了。誕生和經過,是各種各樣的,而死亡,才是最真實的唯一。義體高川不由得產生一種感覺,正因為有了唯一的死亡,所以才讓這些記憶資訊,真正有了統合起來的基礎,儘管,他從來都沒有像現在這樣覺得自己就是一個精神分裂症的重病患者。那些記憶,並不是完整的,就像是在每一個高川的一生中,截取了他們所認為的自己這一生中最濃烈的片段。不完整的記憶,重疊而交錯的生命,讓義體高川的鼻腔一陣發燙,他用手擦了擦,在手指皮膚上留下了腥紅的血色。高川記憶資訊的正常融合在百分之六十時已經到了極限,如今卻在種種精神意識變化的因素下,達到了百分之八十。當突破百分之六十時,義體高川就已經收到了腦硬體的警報,但是,當時的負麵影響還不明顯,如今,被動強製融合記憶資訊的後遺症,正愈發凸顯出來。百分之六十的限界時,腦硬體給出的確認選項,和如今百分之八十時,腦硬體給出的確認選項,雖然在用詞上極為近似,但是,義體高川卻覺得,結果一定會有所不同。不過,到底會有怎樣的不同,現在也已經無法分辨了。達到百分之八十的融合度,義體高川有一種強烈的迷失感,這些記憶中,在相似時間地點做出的不同選擇,以及隨後產生的不同經曆,讓他無法找到一個唯一的自我。也許,唯一可以慶幸的是,無論是哪一份記憶,哪一個自己,都擁有“死亡”這個共同點,而且,極少數的“現實”層麵的記憶,擁有時間線上的連貫性。以“死亡”為終點,以“現實”為線索的話,多少能夠維持住自我的存在。義體高川的表情沒有太多變化,暗中擦去鼻血後,當咲夜看來時,也會還給她一個溫和的微笑,這是他如今所能做到的事情了。此時此刻,他從未有過的虛弱,覺得這具極為堅固的義體,也隨時都會瓦解,人格和精神意識產生的翻天覆地的變化,就像是扭曲成了麻花一樣。他所看到的咲夜,和他記憶中的咲夜,也產生了巨大的偏差。在他那翻滾的記憶中,每一個恍若回憶的幻景中,所出現的咲夜不僅僅會在外表上有所差彆,就連個性上也有所不同,比起“同一個人”,更像是“相貌相似的兩人”。而在這些不同的咲夜中,此時的咲夜,並不顯得有多麼特殊。也正是這樣的感覺,讓“眼前的咲夜僅僅是一份人格的碎片”這樣的認知,變得切身可以體會到。他所保護的咲夜,單純以末日幻境層麵中的她來說,仿佛隻是一個幻影。眼前的她,和記憶幻景中的她,哪一個更加真實,哪一個更加重要,已經無法比較。融合了百分之八十高川記憶資訊的義體高川,所承載的,所認知的,已經不再是某個末日幻境,某個“世界線”的咲夜了。太多的咲夜,就如同幻影一樣,已經隨著“世界線”的消失,僅僅存在於他的記憶中,讓他產生強烈的,無可挽回的痛苦。正如同上一個世界線的咲夜。很明顯,哪個她,和此時的她,有著明顯的不同。所以,不得不基於唯一確定而連貫的“現實”層麵,去追尋那唯一而真實的咲夜。不得不將末日幻境中的她們,當作一個碎片來看待。義體高川不斷擦去鼻血,他的視野中,倫敦的街景不時變得光怪陸離,就好似身處在意識態世界中,觀測到那不斷變幻的意識態產物。不,這個世界,即便是以“物質態”呈現的正常世界,本質也是意識態的造物。義體高川的步伐有些踉蹌,自己的狼狽,自己可以感覺出來,但是,周圍那已經不再具備具體輪廓,僅僅是一個人形,甚至連人形都已經開始扭曲的東西,卻一副對自己視而不見的態度。義體高川覺得自己仿佛一下子就變成了孤離的一人,而這個扭曲的世界,也正變得陌生而可怕,讓他下意識想要擺脫這樣的狀態,恢複到正常的世界感知中。但是……無法脫離,源於意識的改變,導致了觀測角度的改變,他無法讓自己的人格精神平息下來,就無法擺脫這個扭曲的視野。義體高川知道,或許,踉踉蹌蹌的自己,在正常的世界角度中,隻是和正常人一樣行走著。改變,似乎非常快速,又悄無聲息。當義體高川再次擦了擦鼻血時,他發現整隻右手掌已經徹底被鮮血覆蓋。這些鮮血好似擁有自己的生命,如同無數的蠕蟲堆積在一起,吸附在皮膚上蠕動著,異常的惡心。當鮮血滴落在地上時——儘管,在他的眼中,自己的立足之地,已經不再是“地麵”這個詞語可以描述的東西了——有漣漪狀的波紋,朝著遠方擴散。原本水泥質地的路麵,不知何時已經變成了水泥路色澤的水麵,越往水底深處,就越是滲出一種淡淡的黃色。而自己倒影在水麵上的麵容,是少年時代的自己,但又不完全是自己的少年之時。義體高川太熟悉這個麵容了,在他的記憶中,這個少年時代的麵容,有太多個,但是,如今出現在眼前的,是最特殊的一個。“高川。”他對那個水中倒影說道。那是,少年高川。在他融合的記憶資訊中,並不缺乏他於年少時的記憶資訊,但是,太多的高川年少時的記憶,讓他無法在看到這個“特殊的一個”時,辨識出哪一份才是他的。如今,在看到他的同時,義體高川意識到,自己所接受的記憶資訊中,關於他的部分,僅僅是他那奇異獨特的人生中微不足道的零星罷了。少年高川沒有說話,就像是鏡像一樣,隻是因為義體高川在看著他,所以他才看著義體高川。義體高川又眨了眨眼,曾經在境界線中,侵蝕了異化右江而獲得存在的那個女性,記憶中,應該是叫做“真江”的存在,其姿容陡然出現在少年高川的身後,一副凝視著少年高川的樣子。這讓義體高川產生了一種錯覺,那就是對方其實也站在自己身後,正在凝視著自己。義體高川猛然回頭,然而,身後什麼都沒有。滴答滴答——滴水聲變得十分清晰,義體高川感覺到,這是自己手中的怪異血液正在滴落腳下水麵的聲音。他被這聲音喚回神,再一次看向自己的腳下。血色,正在無邊的水麵上快速蔓延,不一會就擴展到地平線處,更不住地往水底滲透。水底的黃色,已經徹底被血色掩蓋了。而水麵上的紅色,也越來越濃鬱,不一會兒,義體高川腳下的水質就變得稠滯。當他抬起腳的時候,甚至會帶起一根根黏絲。那種黏滯的感覺,是如此的真實。義體高川已經無法分辨,自己所看到的,究竟是幻覺,亦或著真實,究竟是末日幻境,還是之外或更本質的某個地方。追溯自己不久前的記憶,他也完全找不到清晰的,關於自己是何時,如何來到這個世界的分界線。一切,自然而然地發生了。巨大、深邃、無法解析的異化現象,讓他深切體會到,自己是如何的孤獨,又是如何的渺小。下一刻,他聽到了誰的呼聲,仿佛睜開了眼睛般,視野倏然又回歸正常的倫敦街景,而自己正邁出下一步。突如其來的視覺變幻,以及雙腳上的阻力差異,讓他差一點就把握不住距離,向前打了一個踉蹌。“阿川!”聲音從義體高川的耳邊傳來的同時,有一隻手臂攙住了他。他看向手臂的主人,咲夜皺緊了眉頭,似乎有些擔憂,這樣的她,熟悉又陌生,仿佛有無數的她的幻象正以此時的她為中心收攏,但是,卻又無法真正重合起來。義體高川甩了甩頭,說:“沒事。”“發生了什麼事?”咲夜明顯不為義體高川的安慰所動,她已經察覺到了,在義體高川的身上發生了某些情況。而這種未明的情況,讓她有一種怪異的感覺,這種感覺談不上好,也談不上壞,卻因為未知而讓人產生恐懼。“看到了一些幻象。”義體高川無法解釋,卻又知道,自己不得不解釋,隻能模糊地概括說道。隻有他自己明白,那並不完全是幻象,更接近一種意識態的某種昭示和反饋。自己所看到的一切,就像是加密了的資訊,自己既無法解密,也無法明白,那些資訊到底在講述著什麼。腦硬體的運轉狀態,沒有產生變化,至少,沒有留下變化的記錄,視網膜屏幕上中的數據,再次出現了大量的亂碼。義體高川擦了擦鼻子,那裡不再灼熱,手掌皮膚上的血跡,不知何時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仿佛一切又恢複正常,但是,義體高川知道,現在的自己,和發生異常前的自己,有著相當大的區彆。這種在人格意識上的變化,即便用過去的自己當作參照物,也會覺得並非一種“改變”,而更像是一種“成長”。不過,義體高川想,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應該不是“成長”,而是“改變”。“幻象?在這個位置,就已經被人注意到了嗎?”咲夜警惕地觀察左右,但是,她並沒有感覺到任何神秘力量的存在。但是,義體高川的不對勁,卻是相當明顯的。不過,義體高川的不對勁,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就在一個星期前,義體高川就已經陷入異常狀態之中,當時判斷是某個意識行走者所為,然而,在那之後的一段時間中,被判定存在的那個意識行走者,都沒有再次針對耳語者出手。直到現在,義體高川再次出現異常。咲夜攙扶著義體高川,緩緩走到一處長椅上坐下。她已經從懷中掏出灰燼使者變身的麵具,但是,立刻就被義體高川推了回去。“沒關係,應該不是敵人。”義體高川無法向她說明解釋自己的異常,就連他自己,也僅僅有隱約的猜想罷了,何況,涉及這個變化的因素,實在太過複雜,太過龐大,讓他即便想要解釋,也不知道該從哪裡開始,改用怎樣的語言去描述。“是意識行走者?之前對你出手的那個?”咲夜緊繃的身體鬆了鬆,收回了麵具,卻仍舊緊追不舍地問。“不是。”義體高川躺下來,頭枕在咲夜的大腿上,右手擱放在額頭,“是我自己的原因。”頓了頓,又說:“沒關係,隻要躺一下就行了。”“果然……義體化有什麼後遺症吧?”咲夜的聲音,流露出一絲緊張和難過,這是她能想到的解釋中,最接近真相的一種。義體高川的口中咕噥了一聲,咲夜並沒有聽清他在說些什麼。這次出行,還真是一波三折,格雷格婭在半途就離開了,原本一副熱衷於差務的樣子,轉眼間,心思就轉向了毫無乾係的一邊。如果說,格雷格婭的變化,僅僅是讓人有些詫異,而並不因此生出芥蒂。那麼,而身為支柱的高川,在莫名的變化中受到創傷,就不是一件小事了——儘管沒有外傷,但是他的疲憊,卻相當明顯地寫在臉上。咲夜十分清楚,讓人產生幻覺的傷害,比身體的外傷更加棘手。然而,她無法對這樣的情況做點什麼。若說有敵人,敵人卻無法觀測到,也無法觸碰到,而義體高川的創傷,無論是義體層麵上的,還是精神層麵上的,她也無從著手。雖然,在耳語者渡過了太多的危機後,這點事情已經不會讓她太過沮喪和無助,但是,剩下的情緒卻也不是什麼好滋味。咲夜知道自己應該在這種時候保持怎樣的心態,因為,在過去的那些日子,兩人就是如此搭檔著,奔馳在一線的戰場上。當一個人倒下,那麼,剩下的那人,就是兩人最後的生命線,是倒下的人唯一可以將自己的事情托付的一方。而這個被交托一切的人,必須擁有比平時更加強健的心理素質,必須比平時更加值得信賴。咲夜放鬆了身體,她不再說話,兩人就像是休憩恩愛的一對情侶,但是,在唯獨自己能夠感覺到的地方,那格外放大了的感官,正高速又有條不紊地運轉著。她垂著臉,但是,周邊的街景,正在她的腦海中搭建出一個具體的輪廓,各種可能性的應對方案和戰術路線,不斷在她的腦海中堆積。如果不是義體高川的阻止,她早就已經變身為灰燼使者了。不過,就算沒有變身也沒有關係,咲夜仍舊信任高川的判斷,也信任自己的能力,相信自己能夠在當前的狀態下,麵對任何危機都能爭取到足夠的時間。而這種信任和自信,是在過去近十年的戰鬥中,所培養起來的,是她覺得,讓過去的自己變成現在的自己的最關鍵因素。行人匆匆從兩人身邊行過,雖然今天並不是休假日,但是,仍舊有許多人坐在長椅上曬著太陽。清晨的陽光,沒能徹底驅除遊散在大街小巷中的霧霾,卻在這潮濕的氣候下,愈加顯得溫和。咲夜感覺到,有一個身影接近了自己兩人,正因為不用雙眼去確認,更能感受到,對方的目標就是自己兩人。她已經準備好反擊,但是對方在距離自己兩人之外一米的地方停下了腳步。義體高川沒有睜開眼睛,仍舊是一副休憩的模樣。咲夜抬起頭,看向那人。“兩位,好久不見。”對方爽朗地說道。那是一位身穿休閒衛衣的女性,頭臉被衛衣兜帽遮住,不過,聽聲音,是一個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