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瑪索想說點什麼,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她所擁有的關於高川的資料,近江全都了解,而她心中產生的那種微妙的感覺,卻難以形容,硬要說來,也許就像是遇到某個陌生人,雖然從其它媒體看過關於這人的簡介,但是親眼目睹到的時候,卻發覺用“陌生人”來形容對方並不準確,這種情緒是發自於感性的,而感性則是此時的瑪索所缺乏的——過去身為正常人的記憶無比清晰,但是,她已經很難再體會當時那也許是刻骨銘心的感情了,她自己明白為什麼會如此,近江已經無數次反複述說自己被改造之後將會失去的東西,她是心甘情願變成如今這副模樣的,對缺乏感性的自己也並不厭惡,所以,當這種仿佛已經快被遺忘的東西重新從身體中萌發出來的時候,她有一種陌生卻又熟悉的矛盾。那種無比複雜的東西,卻不給她任何不適應,就如同在寒冷刺骨的海水中,有一股暖流拂過自己的腳下,似乎浸透了皮膚,沿著血管緩緩滲透到心臟中。瑪索在第一時間,就察覺到這個被拘束在維生艙中的男人是特殊的,至少,對自己和近江來說是這樣。瑪索依稀明白了,近江為什麼特地在這個百萬分匆忙的時間段喚她過來,僅僅是為了見一個男人。“他是我的丈夫。”近江用一種理所當然的語氣說,就像是把既成事實告訴自己的朋友,但不需要的對方給予任何評價和意見。而瑪索的第一反應是:“你們結婚了?”近江的表情愕了一下,隨即變得幾分玩味,她似乎從瑪索的反應中,覺察了一些深藏在對方心中,而對方並沒有立刻察覺到的東西。“不,還沒有,不過,我不覺得我們之間的關係需要婚姻這種表麵上的形式去確定。他已經同意了。”近江盯著瑪索的投影,開始覺得自己閒暇時創造的作品,稍微變得有意思了,“你也研究過世界線理論,這個男人說,他並非這個世界線的人,但是,他也說過,在他原來的世界線裡,也沒有和你見過麵。於是,就有一個問題,他是如何知道你的存在的?又為什麼如此執著於找尋你?”瑪索的投影已經沒有半點表情,她開始意識到什麼,卻不打算繼續讓身邊這個女人繼續深入自己的內心。她很感激對方把自己變成這副模樣,也合作了有很長一段時間,雙方的關係十分特殊,但這並不代表她很喜歡這個叫做“近江”的女人。準確來說,瑪索覺得這個女人是真正的“瘋狂科學家”,亦即是“瘋子”,單純從個人的感官來說,她有點排斥這個女人。這種排斥並不僅僅是因為對方的能力,想法和行事風格,而是在那之前,一種源自本能般的排斥感。近江很有能力,在某種意義上,是自己的知己和救命恩人,更是給予自己新生命的命運使者,但那又怎樣呢?就連感激也無法消弭那仿佛源自生命源頭的排斥感,更可怕的是,近江有一種可以看穿這種最深層意識的能力。瑪索被改造為如今的形態後,就已經對神秘有著極為深刻的認知,正是因為如此,她愈發覺得,近江的神秘雖然不顯露於外表,但卻是一種極為接近本質的神秘。這種神秘,幾乎可以說,是人類這種生命形態所無法企及的。換句話來說,瑪索很多次有過這種感覺——近江不是人類。那麼,近江是什麼東西?瑪索也說不清楚,她知道自己在“神秘”中位於怎樣的位置,身為中繼器的控製器,仍舊無法理解近江到底是怎樣的存在,已經可以說明很多問題。那麼,被這個看似女人,卻又可能不是人的東西認定為自己的丈夫,並且,可以讓如今的自己產生奇怪的反應,那麼,這位叫做高川的男性,也絕對不是什麼正常的東西。然而,無論如何觀察,都無法察覺他和其他人相比有什麼本質上的差彆。就人類的標準來說,這位高川先生自然有自己的優點,但是,仍舊沒有超出人類的範疇,而且,他的優點甚至可以說普通,並不是什麼獨特的優勢,理論上,很多人都可以達到他的水準,隻是缺乏了一些運氣和際遇,所以並沒有實質達到這個男人如今的地位。可是,僅僅是這種普通的優秀,到底是如何吸引近江的?要這個女人如此強迫性的認定為自己的丈夫,絕對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但是,瑪索並沒有詢問原因,因為,她知道,近江一定會將理由歸結為——這個男人是穿越世界線的人,在這個世界上獨此一例,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充滿了有待解開的謎團,和她的研究無比合契。是的,以一個女人的正常觀點,覺得一個男人“神秘”,“有趣”,“想要去了解”,就足以成為結合的理由了。近江自稱女人,但卻不是正常的女人,她看人的角度與眾不同,所以,她有著比任何一個普通女人更充分的,留下一個男人的理由。而無論這個理由多麼古怪,多麼不可理解,放在她身上就是十分自然的。瑪索甚至可以猜測,雙方很快就會在近江的主導下發生男女關係,而以這位高川先生的性格,雙方的關係必然會由此加深。即便如此,瑪索仍舊覺得不應該讓這位高川先生如此迅速地,深入近江的世界。與此同時,她也深深疑惑著,對兩人迅速發展的關係感到不舒服,僅僅是因為這樣的理由嗎?這樣的自己,從某些角度來說,的確更加人性化,就像個真正的女人。瑪索弄不清楚自己真實的想法和情緒,她覺得自己此時的狀態有些古怪,而這種古怪不應該在近江麵前表露出來。近江的神態和眼神,已經表露出深入的興趣,她下意識為自己裹上一層堅硬的外殼。“我開始覺得,其實你們兩人是認識的。”近江還是開口了,饒有興味地說:“也許是前世?亦或者,其實我那親愛的,的確是另一個世界線的來客,但是,他所穿越的,並不僅僅是一個世界線?在某個世界線中,你們有過極深的交往……也許,是戀人?亦或者朋友以上,戀人未滿?有過性關係?”近江越說越露骨,那是一種對“人類”兩性關係的描述,對於如今的瑪索來說,雖然沒有什麼反感,但是,仍舊有些古怪的感覺。甚至於,她突然有那麼一點想法,覺得近江的猜測也許並非全然無稽之談。陡然,近江轉了口風,用一種冰冷的警告語氣說:“瑪索,聽著,他是我的!”瑪索的投影仍舊沒有任何變化,就如同一尊沒有生命的雕像,片刻後,她平靜地說:“我對個人主觀性的描述沒有任何建議。”“哦?”近江的語氣一百八十度轉彎,變得曖昧起來,“真是微妙的回答。不過,也許對你是件好事。好了,你繼續忙活你的事情吧,走火那邊一直都在催促,就好似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一樣。”“殘酷天使的行動綱領於今晚開始,明天的確有可能是世界末日的開端。”瑪索平靜而刻板地回答。“毀滅世界可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做到的事情,而且,就算是世界末日,也有不同的類型,存在狹義和廣義上的差彆。無論哪一種,我都不覺得會是近期內可以達成的。”近江不以為意,“而且,有了高川達令的幫助,我的研究已經獲得了關鍵性的進展,隻要完成,哪怕是世界末日真的到來了也沒有關係。哪怕世界線終究要收束為世界末日,我們也可以永遠活在這個終點之前。”“對人類來說,無法前進和有一個終點,同樣的可怕。”瑪索明白近江的研究是什麼,“無數次重複同樣的世界,不會讓你感到膩煩嗎?我覺得那時你會成為真正的,毀滅世界的元凶。”“不,你說錯了,對於一個科學家來說,無數次重複的世界,意味著無數的時間。”近江平靜的說:“對時間來說,前進的概念是毫無意義的。你還以為時間這玩意,是不斷滾滾向前的洪流?彆開玩笑了,前進五分鐘,然後倒退回原點,再前進五分鐘,和前進十分鐘沒有任何差彆”“不,不是時間概念的問題,而是出於對人性的理解。”瑪索說。“那就更加扯談了,現在的你不足以跟我談論人性。”近江饒有深意的說。“事實會見證我的觀點,隻是,大概我是無法看到的了。”瑪索說:“雖然不知道你是如何保證回溯世界線時可以保存自己現有的人格意識和記憶,但是,如果高川先生所說的那些是事實,那麼,想必你可以從他的身上,找到這個突破性的重點。”“事實的確讓人驚訝。”近江平靜地說:“我認為,一旦再次重置世界線,那麼,這個世界上可以保留人格意識和記憶資訊的存在,至少有五個——我,高川,耳語者的咲夜和八景,還有……”她在這裡頓了頓,加重語氣說:“你!”“我?”瑪索也不由得愣了一下。“我會為你植入一個特殊的小玩意。不過,你不需要知道那是什麼東西。”近江說:“當然,你已經可以突破我的研究所的屏蔽係統,也許你可以嘗試一下……”“很遺憾。”瑪索打斷了她的話:“我不覺得這種嘗試是有價值的。近江,你的確是這個世界上最強大的瘋狂科學家。”“那麼,我希望你可以成為我的力量。”近江並沒有反駁,而是理所當然地接受了這樣的推崇,並提出要求。雖然口口聲聲說“希望”,但這樣的語氣可不是請求。“你選擇我,不正是為了這個目的嗎?”瑪索平靜地回答:“我沒有拒絕的理由。中繼器的力量,是我的,是網絡球的,但也是你的。我也十分期待,重置世界線到底是怎樣的狀況。”“是呀,正因為你是這樣的人,所以,我才選擇了你。”近江綻開笑容,相對她的美貌,卻顯得尤為陰沉,就好似埋藏著無人可以觸摸的心思,仿佛她的內心,是一片無底而黑暗的深淵。“我期待著,那麼,告辭了。”瑪索的目光再次於維生艙中一轉,隨即投影瓦解。近江移動轉椅,再一次開始調整儀器中的數據,研究室再次改變,但是,隻有從她眼前的顯示屏的數據中,才能觀測出來。她一點都不擔心外界有任何力量可以窺視到這裡,哪怕是“神秘”,正如她所說的,即便是在瑪索控製下的完整中繼器的力量,也絕對在她不願意的情況下穿透這裡,這種自信,其實是源於一種本能的感覺,而並非是她掌握的技術。的確,從研究的角度來說,近江覺得自己無人能及,但是,她深究過這種心態,已經這種研究實力的源頭,那的確是一種,讓自己也感到害怕的神秘力量——深沉的,宛如貫穿了命運,於無常的變量中恒定的某種自己暫時無法探知的要素。這種神秘,讓她有時會懷疑自己的存在,自己是特彆的,而特彆總是需要一個理由,需要一個從高而下俯瞰時的必要性,一旦驗證了這種必要性,就證明了,存在一個更高層的意誌,決定了自己的必要性,去達成它的某種目的,放在自己存在的維度來說,那就是自己存在的“命運”。命運的存在,其實是一種具備強大約束力的軌跡,它的存在,讓看似發散性的未來,實質是固定的,人們的有作為和無作為,本身就是構成這條軌跡的因素。對於近江來說,這是一個很可怕的事實。為了驗證這個念頭,去打破這個事實,就必須確定“命運”這玩意是否真的存在,而前提條件,則是必須獲得一個更高的觀測角度——世界線理論的提出和研究,以及重置世界線的想法,正是為了達到這樣一個目的,而不得不去完成的過程——人類是很難理解“神”是怎樣一種狀態的,因為不了解,所以無法成為它,但是,如果可以通過重置世界來收集數據,應該可以儘可能接近對世界的“俯瞰”。整個過程,自己可以得到可能性和實踐這種可能性的時間,就一個有目的性的研究而言,已經是相對完美的方法了。這個研究雖然已經有了概念和理論,也儘量做了許多實踐,去獲取儘可能多的數據,但是,就算利用網絡球的資源,也仍有許多關鍵性的問題沒有解決。而網絡球對她的支持,可不是無條件的,所以在進行自己的研究之餘,近江必須付出一部分時間和精力,為網絡球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產品。她曾經覺得,這個過程將要持續很久,而這個世界的時間,卻已經不多了,相較之下,自己的進度極為令人不滿,可是,沒有人可以幫助她,甚至於,無法理解她。直到現在,有這麼一個奇特的男人出現在自己的眼前,讓她再一次察覺到,一種“命運”的體現。仿佛,“命運”這玩意,在這個男人抵達自己麵前時,從霧裡看花進一步清晰起來,能夠看清命運,才是擺脫命運的第一步。無論如何,耳語者的高川,對自己是無比珍貴的寶貝,為此隻付出自己的身體和感情——如果有的話——那真是太便宜了。近江取出盒子中的人格保存裝置,插入一個用玻璃罩隔離的儀器接口中。現在,相關的數據已經收集得差不多了,她決定將研究計劃推進到下一個階段。雖然,她之前也說,世界末日將不會是一個短暫的過程,但是,她同樣明白,在得到一個哪怕隻是試驗型的時間機器之間,時間對她來說是多麼的稀少和珍貴。她有自信完成時間機器,但是,這個過程必須儘可能快。從現在開始進入下一個階段,這個進度雖然不算順利,但也不太差。她突然想到,自己的這個研究或許需要一個代號了。身為一個瘋狂科學家,任何一個研究計劃和產品,都應該具備一個順口而有深度的代號,就像是人類必須有一個名字一樣。命運石之門?近江的腦海中,浮現這個代號,從高川那兒提取出來的資訊中,另一個世界線中的自己就是用這個代號的。這個代號放在如今自己身上,也是恰如其分。“那就叫做命運石之門吧。”近江自言自語著,按下了確定鍵。人格保存裝置所在的位置出現馬賽克現象,不一會就以一種可以目視的數據流現象,一股腦鑽入了接口中。通過專用設備的捕捉,近江可以觀測到一個龐大而複雜的運作,這段數據流就好似一個壓縮包,進入了遠在另一個臨時數據對衝該空間中的瑪索體內,很快就成為了構成她整個存在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