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進,後撤,甩起勾繩,拉扯怪異們的腳步。站在祭台的入口處,狹窄的空間讓任何體積巨大或者動作靈敏的怪異都無法正常活動身體。過多的數量,讓它們在被我解決之前,被當作盾牌來使用。它們沒有多的靈智,無法離開台階後,從側旁的山體攀爬上來。它們同樣無法飛行,無法使用遠距離攻擊。它們的形體不一,有人形,有獸形,也有完全不同於兩者,乃至於無法從人類的審美觀說出到底是什麼的形狀,但這些表麵上的樣子,並沒有展現出匹配的行動能力和知性,它們看起來就像是野獸一樣。即便如此,如果放任不理,它們此時所展現出來的攻擊性,以及超過正常人類的體質能力,勢必會給普通人造成極大的危險。不是每一個人,都和我一樣身經百戰,也不是每一個人,都可以忍受伴隨它們而來的味道,怪誕和恐怖的外表,我才剛剛抵達這個噩夢,所以不清楚,居民區那些精神病人在看到它們時,是否會崩潰,而正常人在看到它們時,是否又會瘋狂。甚至於,我在注視它們的時候,也不禁產生一種聯想——我所看到的它們的樣子,和其他人眼中它們的樣子,是不是也會有所區彆呢?我不確定的事情太多,但讓我認為自己必須這麼做,這麼去殺死這些怪異的原因,就在於我自身所觀測到的,和依據這些觀測到的情況,所猜測的可能性。以及身邊的一些人的期許,包括老霍克在死前隱晦表達出的不甘和痛苦,以及睜眼時第一個看到的叫做“係”的人形女性,所帶給我的好感,以及我對半島精神病院中,同被選為例診病人的瑪索的擔憂。假設此時此刻,半島病院中,所有服用了研討會新藥的試藥人——我幾乎可以肯定,所有的例診病人都是試藥人——都會進入這個噩夢,那麼,眼前這些醜陋又瘋狂的怪異,大概也會出現在他們麵前吧。我們所看到的東西,大致不會相差太遠,而自身也可能會在這個噩夢中行動時,遭受一定程度的影響。這些影響雖然是潛移默化的,但老霍克留下的話,讓人不得不提高警覺。或許在未來的某一天,我可以拯救所有的人,而我也這麼夢想著。但在目前,我十分清楚,也已經接受,自己隻能選擇一部分人,去按照自己的想法給予幫助,而並非是平等地對待每一個人,按照他們的期許去給予幫助。在我的名單上,除了瑪索、咲夜、八景、係色、桃樂絲和真江等家人之外,其他人都有一個次序,從高到低排列下來。我對自己的心中,如此區分他人,而感到羞愧,也十分清楚,這絕非是英雄所為。但我甘願忍受這種羞愧,這種夢想失落的悲傷,眼睜睜去目睹他人正在遭受的痛苦,而選擇了這樣的做法。我早已經承認,自己不是英雄了。即便如此,我也不曾為這樣的自己感到自豪,反而,有一種抑鬱、苦悶和憤怒,一直都在我的內心深處積蓄,隻有在麵對“江”和“病毒”所帶來的恐懼時,才會消散一空。我想,這就是自己為什麼,可以習慣那種無比的恐怖的原因。因為,它給我帶來的恐懼,於我自己而言,其實是一種淨化,一種解脫吧。而現在,我每揮出一刀,每束縛一隻怪異,將其拖倒,擋在其它怪異的跟前,讓它們在無助中死亡,都能清楚感覺到,那些負麵的情緒,正化作一種灼熱的力量,在這些武器中,在這一舉一動中湧動。我的內心,反而隨著每一次攻擊,而愈發感到安寧,就像是在冰冷幽深的湖水中,慢慢沉澱。我並不特彆恐懼這種現象,因為,通過一些攻擊性的行為,宣泄自身的憤怒、悲傷和痛苦等等負麵情緒,是每一個普通人都會出現的衝動,道德和人性對這樣的衝動有所束縛,但卻又並不是,一旦做出了這樣的行為,就不再是普通人,就一定是心理出了毛病,反而,這樣的行為,其實是一種極為正常的共性。而我於這個噩夢中感受到的,於自身內心和外在上的變化,也不過是反映著這樣的共性而已。因此,我並不在意,不會因為覺得,會產生這樣的衝動,而做出如此主觀性的,宣泄性的攻擊,就是某種異化的開端。我身為神秘專家,對什麼是異化,了解得比一般人更多。無論是來自於“江”也好,來自於“病毒”也好,亦或者“沙耶”、“白色克勞迪婭”、“灰霧惡魔”、“特洛伊病毒”、乃至於末日真理教的巫師麵罩等等,所產生的異化,都有著一個極為明顯的共同點,那就是這種異化,並非是讓好人變成壞人,亦或者將脾氣好的人,變成發狂的怪人,而是將人們從自身定義為“人”的標準中撕扯出來,以一種潛移默化或相對粗暴的方式,變成相對於“人”的非人。而這個非人的標準,也並不是一成不變的,當人對身而為人的標準產生改變的時候,那些來自於“神秘”的異化,仍舊會相對這個改變的標準,將個體或群體,改造成相對的非人。其中最明顯的就是沙耶,它始終讓人位於一種“感觀扭曲”的狀態,始終展現在感染者麵前的,是其自身判斷標準的“假惡醜”,觀測中的外物形態,永遠是感染者自身所厭惡的姿態,並不會因為感染者習慣了這些“假惡醜”,就能將之視為“真善美”——因為,當感染者自身的判斷標準變化的時候,沙耶的標準,也會隨之變化。這才是沙耶最恐怖的地方。與這些可怕的異化相比,此時從我體內湧出的力量,哪怕來自於我的負麵宣泄,也仍舊是人類的範疇罷了。放在普通人身上,倘若不將這些負麵情緒宣泄出來,的確有可能讓人做出違背正常道德觀念的事情,但於我而言,那樣的變化,早已經是過去式了。哪怕我在擊殺這些怪異的過程中,感受到自身的淨化和安寧,也不會純粹為了得到這樣的感受,而去刻意針對它們。從一開始,我就十分清楚,自己是為了什麼,而在這裡和它們廝殺。打倒它們,隻不過是通往目標的過程中,無法避開的風景而已。這樣想著,我用極為模板化的,反複而沒有新意的方式,將阻塞在台階上的怪異們清掃一空。雖然很輕鬆,但是,戰鬥本身所帶來的感受,已經讓我明白,自身在這個噩夢中,所使用的能力,以及所展現出來的樣子,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理論的話,不需要多提,雖然表麵上有所區彆,但大致上,和我過去在其它噩夢中,所使用的力量,其本質上並沒有太大的區彆。畢竟,哪怕景色、氣氛和種種外在表現比較獨特,但這裡也僅僅是一個噩夢。我將長刀回鞘,沿著來時的路線向下衝刺。我已經在祭台上,俯瞰了周邊的環境,確認目的地後,就已經不需要再遲疑路線的正確與否,連鎖判定也讓我不需要擔心大部分怪異的埋伏。彌散在四周的灰霧,以及怪異們死亡時的姿態,加上魔紋的反應,都讓我可以借用過去對付“惡魔”的經驗。這一切都再熟悉不過。老霍克有一點沒有說對,哪怕在這個噩夢中,我也不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新手”,而是一個技術嫻熟的“老獵人”。哪怕有其他的神秘專家在此,我也可以毫不猶豫地說,自己是更加經驗豐富的那一個。我奔馳在山道上,速掠的能力被遏製,但也比正常的跑動迅捷靈敏,大概有多快?我從未去認真計算過,在意識態世界裡,在這樣一種神秘化的世界裡,去較真具體的數值,雖然並不是無用,但也並沒有數據意義本身看來的那麼重要而絕對。我在過去,就沒少見到,太過糾結數據,自詡理性的神秘專家,在突如其來的異變中吃虧的情況。意識態也好,“神秘”也好,都具備著超乎認知的活性,其變化太過豐富,而在這樣的環境中,更可靠的,大部分還是自己的直覺。用直覺感受敵人,感受自己,感受戰鬥和非戰鬥環境下的,由每一個細節綜合起來的複雜變化,從中得到一個模糊的輪廓,一個大概的結果。哪怕這個輪廓和結果,並非是完全正確,也不是絕對標準,但卻也有著更佳的容錯率,足以讓人在犯錯的時候,不至於連修訂和重來的機會都沒有。我反手,轉身,在林間盤繞,閃開一個個怪異的偷襲,明明登山的時候並沒有見到它們,此時卻爭先恐後地對我進行狙擊。這一切的變化,我猜測,可能是因為我進入了祭台引起的。但是,反過來,我又不能肯定,倘若我不進入祭台,它們就不會出現。倘若沒有這些怪異,老霍克也就不存在戰鬥的理由和對手了。而這一帶,也不過是富有神秘氣息而景色迷人的山區而已。陰沉沉的天空,積雲在不時刮來的狂風中劇烈流動,雨絲變得更大了,落在樹葉叢中沙沙作響,這才是主旋律,而我擊殺怪異們的切割聲、碰撞聲,以及此起彼伏的嘶吼,就如同一曲邪異的伴奏。我後退,借助樹木的枝乾,擋下一個不知其名的怪異的噴吐,它就像是不停地反胃,不停地嘔吐,這些嘔吐物哪怕不噴出來,也不時流淌到它的身上地上。它的樣子和動作,一看到就讓不舒服,有一種共感式的痛苦。哪怕是普通人,看到劇烈的作嘔時,也會下意識產生作嘔反應,但是,在這樣的怪異身上,這種共感更加劇烈和瘋狂,普通人的話,一瞬間就會大腦空白,身體虛脫吧,更彆提戰鬥了。這是一種目視,就會受到負麵影響的情況,在所有因為“神秘”而形成的噩夢中,其實也不太少見。我想,意識行走者是最容易經曆這種事情的。他們可以自由行走於他人的意識態中,自然也免不了,被他人意識的惡意所侵擾。不過,這種程度的侵蝕,對我而言,幾乎可以無視之。我沒有半點猶豫,將勾繩當作鞭子,將其卷起,砸向另一個朝這邊撲來的怪異。兩者毫無意外地相撞,滾落一地,被我用手弩解決。不斷有屍體瓦解成灰燼,魔紋根本來不及吸收,大部分散逸在空氣中,變成了灰霧,而這些灰霧,會在一段時間後,重新孕育出這些怪異吧。我也曾經想過,用魔紋直接吸收灰霧,但是,很明顯,這些灰霧是無法這麼吸收乾淨的。和過去一樣,它其實並不具備一個具體的源頭。而魔紋通過吸收這些東西,所轉化而來的力量,不斷補充我的體力,治愈我的傷勢,強化我的體質和戰鬥能力,一如過去一樣,它就像是一個萬能藥的製造機。隻要有特定的材料“灰霧”,亦或者類似的東西,就能讓我的戰鬥資源不至於匱乏。這裡是危險的,但也是十分適合魔紋使者的戰場。唯一讓人生厭的,就是毫無意義的戰鬥。我一直都在跑動,雖然沒有特意躲避,但也不會特意需找怪異去擊殺,隻有在它們試圖擋路的時候,才會成為斬殺的對象,而我也在不久後,就擺脫了這樣的戰場。踏足墓地所在的岔路口時,臨近的怪異,已經被我清掃一空。它們再度孕育,並從這條路前往居民區,大概需要不少的時間。我抹去臉上的雨水,甩在一旁的石頭上。這個時候,從天空落下的水線,已經不能再稱為雨絲了。低窪處的積水,不斷泛著漣漪,而草木卻並沒有因為雨水,而變得更有生機。一切都仍舊是死氣沉沉的,陰鬱而充斥著惡意。天空的一側,不知道是月亮還是太陽的,一個蒼白色的星體,正徐徐朝地平線落去。這個時間點,似乎正準備進入傍晚,而我也覺得,不太可能看到“火燒雲”之類的美麗風景了。我所了解到的至深之夜,並不是指今晚,而是一段從這個噩夢既有的“過去”持續下來的某種變化,從這個“曆史”來看,它很漫長,但是,從我的視角來看,卻又可能,會在自身所經曆的第一個晚上抵達一個結束。在一場噩夢裡,所謂的曆史、過去和未來,其實都不具備太過真實的意義,更多是一種概念和含義。當你接近它,了解它的時候,其實就是“墮入噩夢”之中了。我回到居民區,樓房被十字型交錯的道路分隔,但麵積並不大,大約隻有二十多個建築,大部分都亮著燈,少部分像是完全衰敗了,陰沉黑暗的內部,仿佛隱藏著某種惡意和不詳。十字路口的中心,是一個人造噴泉的小廣場,地磚的顏色斑駁暗淡,但構成的圖案卻同樣有一種儀式性的味道。有一盞路燈,在雨中跳出藍色的電弧,發出滋滋的噪音,似乎隨時就會燒毀,卻偏偏一直都亮著。我覺得,它是有象征意義的,所以,隻有在特殊情況下才會熄滅。我一路行來,和離去時不同,這一次,我仔細觀察著每一棟建築的外表和內部,聆聽漂浮在空氣中的聲音。那竊竊私語的話聲,仿佛是念誦什麼的祈禱聲,瘋狂的笑聲和淒厲嘶啞的歌聲,一切都顯得那麼瘋狂而壓抑。讓人不得不認為,發出這些聲音的人都是精神有問題——當然,有著半島精神病院的假設在前,我並不對此感到驚異。這裡於我而言,陌生中帶著熟悉,瘋狂中帶著平靜,在病院現實中,我早已經習慣這樣的氛圍。儘管,病院現實中,居住在這種開放式環境中的病人,都不像這裡的那麼狂躁,往往都是些缺乏活性的病患者。不過,比這些叫聲所表現出來的情狀更加瘋狂的病人,我也不是沒見過,就在病院現實裡,那些惡化的末日症候群患者,絕對不比這裡表現出來的更加怪異、瘋狂而讓人感到危險。我唯一疑惑的地方在於,這裡相對於半島精神病院是什麼位置?很明顯,絕對不是木屋區。這一帶的地理環境,從祭台上俯瞰時,並沒有太多的熟悉感。在這樣一個環境下,即便是我,也下意識放輕腳步,保持沉默,哪怕說話也儘量不用太大的聲音——並不是危險和怪異,促使我這麼做,而是一種在這樣的一個氛圍中,下意識的防範心理。我十分清楚,如果我造出太大的動靜,是有可能引發某些異變的——畢竟,這裡是意識態的噩夢,而這裡的居民,又是一群精神不穩定的病人,任何多餘的動作,都有可能刺|激他們。我抬起頭,選擇了一個沒有發出太大聲音,但光亮和窗戶晃動的身影,都暗示有人在內的人家。我敲響房門,裡麵頓時一片寂靜,就像是裡麵的人瞬間屏息。我又再次敲了敲,按照心理學,用了一個相對舒緩的,足以表達善意和理性的節奏。我一直都相信,聲音的節奏,可以讓人們下意識了解其中的意義。“什麼人?”敲了三次房門後,裡麵終於有人問道。“我是接任老霍克的獵人。”這是我久經思量的台詞。人形“係”和老霍克的表現,都讓我覺得,老霍克對這些病人,有著不同一般的意義,無論是憎恨他,害怕他,還是感激他,都意味著,他是一個擁有固定地位,在一個封閉的小環境中,有鮮明立場的人物。我暗示這些人,我繼承了這些,可以讓我這個“外來者”,更容易地融入這裡的環境中,從這些人的身上,獲得更多的情報或幫助。我並不認為,老霍克做過的事情,會讓他在這裡徹底不受人待見。也許,他有可能傷害了一些人,但絕對不會是全部人,畢竟,從一個好的出發點去做事情,最後卻被所有人都討厭,這樣的情況其實也是挺少見的。“老霍克?啊,那個男人。”裡麵的聲音,像是一個溫潤的年輕婦人,她對老霍克似乎並不了解,也不太關心,但還是問了問他的情況,有一種感覺,她是出於禮貌和無聊才開口的:“我知道他,我對他做的那些事情很感興趣,我以為,他會變成一個有趣的人,跟我說一些有趣的故事,但他最近都不來這邊了,是發生了什麼事情嗎?”“他死了。”我扼要而直白地說。裡麵的女人沒有遲疑、猶豫和不信任等等情緒,自然而然的接著我的話說:“那真是很遺憾。不過,他看來有了一個心儀的繼承人……年輕人,你會成為有趣的人,為我說那些有趣的故事嗎?我對你在做的事情很感興趣。”“不,我隻是來通知一聲。”我如此回答道。裡麵的女人還是沒有半點情緒起伏,口吻中沒有失望,也沒有希望,她這麼平平淡淡而禮貌地回答:“願神保佑你。”真不知道,裡麵到底住著怎樣一個女人,她的聲音和答案,讓我感受不到任何理性或感性的味道,比起禮拜堂裡的人形“係”,我反而覺得,房間中的女人,更像是一個人偶。我沒有魯莽地推開門,我並不著急確認,裡麵到底住著什麼。反而是鄰側的黑暗房間,突然亮起燈來,有一個男人壓低聲音,卻又足夠清晰地問道:“嘿,你……那個老霍克的繼承人。”我轉過頭,他仿佛能從裡麵看到我,繼續說道:“是真的嗎?老霍克真的死了嗎?”“是的。”我平靜的回答。“哦,天哪,真是太不幸了。”那個男人用浮誇的聲音感歎著,又急促地對我說:“跟我說說,他是怎麼死的?”“他給自己挖了個墳墓,然後跳了進去。”我如此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