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民區一眼看過去,大約有二十多棟建築,其中人形“係”和中央噴泉最為顯眼,也是最讓人感到平靜的地方。人形“係”說這裡的人都是精神病人,而他們所在的建築,也從外觀上,就散發出陰鬱而癲狂的味道。這種陰鬱和癲狂,在普通人看來,往往是精神病人的特點,但我知道,這其實是一種偏見。並不是每一個精神病人都是陰鬱和癲狂的,也不是每一個精神病人都會長時間處於發作狀態,精神病人之所以和普通人有區彆,本質就是心理層麵的差異,但也有不少是出於生理方麵的疾病和缺陷,導致在感知事物和判斷事物上的功能性差異。真正具備攻擊性,極度反常的精神病人,的確往往表現出異於常人的世界觀和道德觀,因之往往在普通人認為微不足道的方麵,產生異於常人的固執,進而與普通人產生矛盾,並最終付之於暴力。更嚴重一些,是基於他們自身的生理機製和功能性的失常,產生一種近乎本能的攻擊性。這是我最常見到的具有攻擊性的精神病人,但即便是這樣的病人,也並不總是以“狂躁”和“陰森”的方式,作為他們日常的表現。在我的經曆中,尤其是病院現實的生活中,我遇到過的精神病人,在日常生活方麵,並沒有表現出和普通人太大的差彆。他們展現出來的精神狀態,更多的是一種不正常的平靜和遲鈍。這些病人,隻要過著日複一日的單調生活,也不會產生厭倦的情緒,更不會突然就變得癲狂。和他們的交往,除了在交流中所呈現出來的不協調感,其實並沒有太多危險的情況發生,醫生們更需要操心的是,他們傷害自己。是的,精神病人傷害自己的幾率,其實比傷害他人的幾率更高。哪怕是在細心的嗬護下,讓他們不去傷害自己也往往是整個治療階段的核心重點。以上這些,雖然隻是我根據自身經曆,所得出的結論,但是,我仍舊相信這麼一個論點——充滿不安定的內心,狂躁地去傷害他人,甚至不理解自己到底為什麼要這麼做的精神病人,在整個精神病人的群體中,其實隻是很少的一部分。“少部分”的說法,已經在一定程度上,說明了他們的特異性,而必然有某些不太常見的情況,發生在他們身上。例如末日症候群。在病院現實中,最讓人感動危險的,的確就是末日症候群患者——他們的危險在於,他們雖然也有安靜的時候,但是,產生攻擊性的時機和原因,卻很難捕捉。他們的異常,相對更具有一種突發性,以及在突然爆發的時候,所展現出的非同尋常的身體能力和意識狂躁。哪怕是全副武裝的士兵,一旦事發突然,而自身又沒有做好準備,十有八九會喪生在末日症候群患者手中。是的,末日症候群患者雖然在發病現象上,也不一定會去攻擊他人,但是,攻擊他人的幾率和能力,幾乎是病院中所有被列入危險的重病患者之最。可是,被確診發病,擁有前科的末日症候群患者,在病院所有的精神病人——包括理論上已經可以視為換上了末日症候群,卻還沒有從生理狀態上明顯表現出來的病人——之中,也仍舊屬於少部分。這一切數據上的理解,正是讓我覺得這個居民區不太正常的緣故。正因為是在意識態的世界裡,所以,我才更能肯定,僅僅在外觀上,就具備這種陰鬱而狂躁氛圍,哪怕其暗示的是一個精神病院,也是絕對不正常的。這些的居民,放在“精神病人”這個群體中,也絕對屬於少部分。換做是病院現實裡,這個地方勢必是一個特彆劃分出來的,專門留給危險性重病患者的區域。所以,這裡絕對不可能是木屋區。木屋區的病人不久前捉弄了我和其他人一番,但那樣的表現,其實還是相對挺溫和的。既然老霍克是為了守護這個地方才去戰鬥,那麼,我想,所謂的精神病人,其實應該也包括老霍克在內。這也意味著,老霍克於這個噩夢外的主體,其實也是一個富有攻擊性的重病患者。而他在這裡所遭遇的,所看到的,當然也會與他那危險的精神狀態息息相關。進而,我其實並不確定,他到底是沉浸在自己的噩夢中,而想去成為某種人,去解決某些事情,亦或者,這裡所產生的怪異,或許並不會因為他的認知而產生改變?意識態世界的麻煩,就在於,很難將共性和個性用手術刀一樣精密的方式區分開來,去具體對待,進而也很難確認,自己看到的,所經曆的,對他人到底是不是同樣具有作用。在這種時候,隻能從自己和他人相同的地方去理解。自己和他人的共性,是真正可以去理解他人所處狀態的基準。如果我完全不同於這裡的精神病人,與其沒有本質上的相同點,那麼,我是不能用自身所遭遇,所觀測到的情況,放在其他人身上去理解的。反過來說,我可以理解這個居民區的眾人,所要麵對的危機,以及老霍克的絕望和死亡,並理所當然地接受當下的環境,那就已經證明,我就是一個精神病患者,並且,自身的病情,和他們存在一定程度上的共性。是的,我和他們的共性,才是讓我可以在這裡平靜地,接受他們的反應和話語的原因。否則,哪怕本職是一個心理醫生,也會對精神病人的表現感到煩躁。我敲響這些居民的房門,將老霍克的死,轉告給他們。而他們的反應,也並不一致。當然,他們的任何反應,其實都在我的意料當中。無論是藏在屋內的年輕少婦看似有興致,實則淡漠的表現,亦或者隔壁那反複無常,總是帶著譏諷的男人。其看待老霍克的角度和態度,絕對都不是他們此時所表現出來的這樣。他們現在的反應,比之他們所呆著的這些房間的外表,還是正常了一些。他們的反應,無論是掩飾還是譏諷,也太接近正常人了。也許普通人會覺得,他們的表現已經足夠不正常,但我還是要說,他們的表現,還遠不如我認為的那麼不正常,而這反而才是最不正常的情況。或許,有什麼力量,在抑製著他們於行為上的危險和瘋狂。更讓我不由得假設,一旦他們離開自己的房間,亦或者我將這些門打開,他們就會變得不一樣。在意識態中,房間和門,都是具備深層隱喻的事物。而樣式特殊又封閉的房間,和緊鎖的無人走出的門窗,就更是如此。我一邊和病人們說話,一邊仔細揣摩著這些房間和門窗的樣式、狀態、裝飾乃至於光線和人影,所可能暗示的情況。我的確打定主意,儘可能保護這一帶,不讓病人們受到那些怪異的攻擊,但是,對這些病人,我當然同樣具備一定程度的防範心理。他們此時看上去是受害者,但是,不知道在什麼情況下,就有可能變成加害者。他們就是那些必須嚴加防範的“少部分”精神病患者。而在和他們的溝通和交流中,哪怕他們說得煞有介事,而其言辭中,也必然攜帶一部分情報,但是,絕對不能完全相信他們。他們所想的,所看到的,哪怕和我有一定的共性,但也絕對不會和我完全相同。再者,也同樣不需要去在意他們的說法和態度,因為,和這些精神病人,在這些問題上產生爭執,是十分愚蠢的。帶著這樣的信條,我的心情一如既往地平靜。男人壓低聲音,卻又足夠清晰地問道:“嘿,你……那個老霍克的繼承人。”我轉過頭,仿佛從透彩繪玻璃窗後感受到那種認真而銳利的視線,隻聽他繼續說道:“是真的嗎?老霍克真的死了嗎?”“是的。”我平靜的回答。“哦,天哪,真是太不幸了。”那個男人用浮誇的聲音感歎著,又急促地對我說:“跟我說說,他是怎麼死的?”“他給自己挖了個墳墓,然後跳了進去。”我如此回答道。這麼說,在普通人心中,一定覺得十分荒謬,覺得不是正常人會做的事情,甚至懷疑我是不是在開玩笑。如果說,老霍克就是精神病人,卻就很容易理解。而他的死亡方式,也暗示著他自身的精神狀態。當然,屋內的人根本就不曾懷疑我所說的這些,毫不猶豫就相信了。“哦哦!那可真是有意思……啊,不,我的意思是,那真是讓人惋惜的死法。”那個男人匆匆改口,但我仍舊聽不出,他到底是什麼意思,他的態度和立場,是和老霍克對立?亦或者和之前的女人一樣,隻是個旁觀者?“你說自己是接任的獵人?”男人說:“你要替老霍克做事?”“不,我隻是為自己做事。”我明確地回答。“啊……這樣……”男人似乎有些意外,很快又發出呼呼的笑聲,似乎很愉悅,“我說過的吧,我說過的吧,那個老頭肯定沒好下場。”“你到底想說什麼?”我打斷他的自得其樂問道。“想說什麼?不不,我什麼都不想說。”男人又一次壓低聲音,對我說:“給你一個忠告,年輕人,不要相信狡猾的老獵人。除非你也變成那樣的家夥。他是愚昧的!危險的!他自以為是,但隻會給彆人帶來麻煩!”說到這裡,男人的聲音憤憤,這股憤怒怪異的,一下子就衝破了臨界點,以巨大的咆哮爆發出來:“我憎恨他,但他已經死了,我該怎麼辦?”下一刻,聲音中的情緒又平息下來,對我這麼說:“外來人,我嗅出了你的味道。你說自己是接任那個老頭的獵人?好吧,看來你並不知道,獵人到底是什麼,而你自己又在狩獵什麼,你會後悔的。我猜,那個老頭已經後悔了,對嗎?所以他才要埋葬自己。”“很遺憾。”我平靜而肯定地說:“也許我不知道獵人是什麼,又在狩獵什麼,但我知道,我在做什麼,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選擇。”“你會後悔的。”男人固執地說,之後,再次將燈熄滅了。“不要理會這個男人。”之前搭話的年輕婦女平緩有禮地說:“他在年輕的時候,受到了一次嚴重的心理創傷,他憎恨每一個有夢想的人。”隻有這句話,聽起來讓她不那麼像是個精神病人,而她口中的那個過去的男人,當然也和目前的他,是截然不同的兩個形象。我不打算在這種時候做更加刺|激的事情,例如破門而入之類。在當前的噩夢中,哪怕想要找個安全的地方重新安頓他們,也是不可能做到的。幾乎不需要多想,我就能確定,哪怕這個居民區處處充滿怪誕的氣息,也已經是目前噩夢中相對安全的地方了。我和他們交談,就像是新搬來的人,和鄰裡搞好關係,至少弄清都有些什麼人。而並非是帶著一個功利性的目標,去和他們結交。我在門外施禮告辭,年輕婦女沒有聲息,就好似消失了一樣。之後,我一家家傳遞著老霍克的死訊,漸漸掌握了這裡的病人們的大體情況。就和我最初的想法一樣,應該不是每一棟建築裡都有病人存在,但是,有的房間一片漆黑,但卻仍舊是有人的。他們似乎很畏懼光,覺得光芒會帶來危險,而黑暗能讓他們感到平靜。而且,也不是每一個確認有人的房間,都會對我的招呼做出反應,有一些人假裝自己不在,但卻能聽到他們的呼吸聲,連鎖判定直接就能感知到,在我說話的時候,他們其實就貼在門後,傾聽著我的聲音,就好似計算著某種陰謀。那樣的景狀,對普通人來說,一定是毛骨悚然的吧。不過,普通人應該是來不了這裡,即便過來了,也大都無法像我這樣,直接感知到看不見的地方所正在發生的情況。如果僅僅能看到眼睛所能看到的東西,那麼,這個居民區就僅僅是氛圍上的古怪而已。古怪,不安,陰森,種種負麵的東西,彙聚成一處處灰暗的積水,在細密的雨絲中,泛起點點漣漪。對於不懷好意的人,是不是應該一視同仁地給予保護?我有想過這個問題,但並不打算得出結論。因為,從一開始,我就不期待,這裡的人會對我的決意,產生什麼好的反應。我並不是為了得到他們的讚譽,才為這個地方做事的,僅僅是我單方麵,希望可以保護這塊地方而已。我沒有找到瑪索。但假設瑪索也來到這裡,那麼,至少有這麼一塊,相對更加安全的地方,可以讓她生活下去。在這裡雖然需要應對病人們的危險,但也總比去麵對那些怪異更好。那些怪異的形態,已經證明了,它們比這些古怪的病人還要扭曲、瘋狂、危險,充滿著非同小可的惡意。最起碼,這裡的病人,還都能和我交談,而且,他們看起來,不會無緣無故跑出房間,甚至於,在正常情況下,根本就不能走出房間。隻要這些病人一直呆在自己的房間裡,那麼,房間外就是安全的,如果沒必要,我絕對不會進去,也不會親自給他們開門。我有一種感覺,哪怕傳聞中的至深之夜會在零點的鐘聲響起時到來,並結束一切,但整個噩夢的長度,絕對不會僅有一次睡夢的時間。我不疾不徐向禮拜堂的方向走,一邊在腦海中,整理並分析當前的情況。至深之夜到底是怎樣一種情況,瑪索的去向,這個噩夢產生的原因,以及以它為源頭,將會引發的一係列後果,這種種事情,都是我必須查明的。哪怕無法查明,也必須儘可能阻止那些不好的結果。將所有可以在噩夢中找到的人,隻要其還維持人形,那麼就將其帶到這個地方統一保護起來,無疑是一個可行的方法。我進入噩夢的時候,就並不是在這個居民區,而是以一種昏迷的姿態,被老霍克找到並送來這裡。我覺得,自己的這個遭遇,並不特殊,應該也有其他的人,在墮入這個噩夢後,就處於一個孤單而危險的情況。我在探索這個噩夢世界的同時,可以下更多的工夫,需找他們的蹤跡。這般在心中做出決定,我走進禮拜堂。人形“係”還是坐在原來的位置上,抱著拳頭做祈禱狀,不過,她的兜帽在放下後,似乎一直都沒有再戴上。之前我懷疑,人形“係”和係色有關,不過,兩者在相貌上並不相同,儘管,兩者在人形的姿態下,都可以稱得上是美人。我刻意走到她身邊的時候,她才抬起頭看向我,說:“尊敬的使者,請問有什麼是我可以幫助您的嗎?”“老霍克死了。”我說。“是的,所以,您隻有去墓地,才能找到他。”人形“係”和我想的一樣,沒有任何動容,無論是聲音還是表情,都一如既往地平淡。但是,她的回答卻又一點雙關的意味。“他是什麼時候死的?”我帶著心中突然生出的懷疑,又問了這麼看似多餘的一句。“他帶您回到這裡的時候,就已經受了重傷。”人形“係”說:“在您醒來之前,他就已經死了。”果然,出現了異常的答案。“但我在墓地看到他了,那個時候,他還沒有躺在墓地裡。”我將自己親眼所見的,老霍克的死亡描述了一遍。但人形“係”似乎不太理解,我想要表示的意思。她歪了歪頭,以表示疑惑。“如果他早就死了,那麼,我在墓地看到的他是什麼?”我問道。“他在埋葬自己。”人形“係”一本正經的回答,但於我來說,這個回答並沒有什麼用處。我開始覺得,我無從從她這裡,找出矛盾的原因。人形“係”對這些看似不可思議的情況,似乎都抱著一種理所當然,也習以為常的態度。“墓地是怎麼回事?”我問:“為什麼墓碑上的名字都是高川?老霍克的墳墓,刻的也是高川的名字,而並非他自己的。”“至深之夜讓每個人都能看到自己的死相。”人形“係”說:“神在俯瞰著我們,給予我們警示。”她的態度和說法,看來已經無法在給予我更直觀的解釋了。但我並不為她如此隱晦的,死板的言語感到焦躁和不滿。她理所當然地,用這樣的態度,在這裡存在著,而我並不覺得這又什麼不對。如果不將她這樣的存在方式,視為理所當然,麵對噩夢中理應具有的更多怪誕和瘋狂,是絕對支撐不下去的。“你知道自己是什麼,有為什麼在這裡嗎?”我轉開話題問道。“是的,一個偉大的命運,讓我在這裡的等待您的到來。”人形“係”說:“為您服務,就是我的使命,直到您經受住至深之夜的考驗。”“那個偉大的命運是什麼?”我追問。“就是偉大的命運,僅此而已。”人形“係”如此回答道:“它注定,哪怕是像我這樣的東西,也天生具備使命,而這個使命,讓我感受到生命的意義。我竭儘所能地為您服務,尊敬的使者大人。”她的回答還是很隱晦。“外麵的居民都是病人,那麼你呢?”我繼續問道。“是的,我也是病人。整個世界都生病了,我也不能例外,但是,也許您可以挽回這一切,如果您真的想這麼做的話。”人形“係”說:“您找到了自己來到這裡的理由和使命了嗎?”“當然。”我說。“那麼,恭喜您,願您在道路上不會迷失。”人形“係”如此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