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照常醒來,這個晚上沒有再進入噩夢中,我睡得深沉,一覺醒來的時候,也沒有任何奇怪的事情發生。女病人就躺在我的另一邊,睜著眼睛盯著我瞧,她似乎早已經醒來了。我幫為她整理衣裝,洗漱乾淨,喂食早餐。我不認識她,也不覺得她有什麼特殊之處,更沒有義務去幫助她做任何事情,她就是一個和我毫無關係的普通病人,但是,現在我做這些事情,內心卻十分平靜而自然。窗外還在下雨,陰天從昨天一直持續到現在,似乎還要持續更長的時間,甚至於,雨勢比昨天更大了。若放在自然情況下,會不會出現這樣的情況,我不太清楚,但放在這個半島周圍,儘管看起來像是自然現象,卻也不免有幾分神秘的味道。正如船員說的那樣,這一帶將會持續雨水,而半島也將會出現許多怪事。這些怪事可不僅僅是人為的神秘事件。精神病院和半島對於周邊的城鎮居民來說,平日裡雖然很正常,但在某個時刻,就會變成怪異又可怕。這裡充滿了黑暗的傳說,有一些是杜撰,有一些是牽強附會,但也有不少是確有其事。對於任何要在這個雨季生活在半島精神病院中的人來說,這些怪異恐怖的傳聞,並不會因為“不科學”就不受到任何影響。反而,人的意識是相當容易受到環境氛圍影響的。在神秘學中,就有不少利用營造某種環境氛圍,以此加深意識態力量乾涉的例子。我想,如果這裡的人會產生幻覺,會做噩夢,那麼,無論是出於藥物亦或者彆什麼的影響,這些幻覺和噩夢的內容,都一定會和這個地方的陰鬱氣氛產生深度的共鳴。我希望可以找到更多的資料,去了解曆史上關於這個半島和精神病院的種種傳聞。我拿起自己的手機,若非鈴聲突然響起,我幾乎要忘記它了。我感到不可思議,但仔細想想又覺得不應該驚訝。我經常下意識忘記和忽略某些事物,但這並不意味著,這些事物並不重要,反而,我覺得自己並非是如此健忘的人,如果我忘記和忽略了這些東西,那麼,一定意味著,這些東西其實是十分重要的,所以才出於某種原因,而令其存在感於我的意識中變得淡薄。這一切,不正是冥冥中存在某種力量,擺弄著世間一切的證明嗎?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具備某種宗教信仰,我覺得,其實自己對“神秘”的態度,其實都並不具備堅定相信其存在的基礎,因為我在承認“神秘”存在的同時,仍舊嘗試從其他的角度去解釋它,在不同的情況下,去使用它不同的意義——這意味著,我隻是為了方便,為了能給自己一個不合理但可以接受的答案,才去認知它的。“神秘”是什麼,是不是就隻有表麵上的意義,或許在我的心中,一點都不重要。它就是一個工具,當自己需要的時候,可以將其解釋為某種意義,但不需要的時候,卻會主觀去修正這種意義。至今為止,我所絕對相信的,隻有“江”和“病毒”的存在罷了。在我經曆了這麼多古怪詭異的事件,認知到了複雜多變的世界,真實和幻覺的邊界如此模糊的現在,我隻能認為,自己所觀測到的一切,都是基於“江”和“病毒”而存在的。反過來說,隻要我可以將自己所觀測到的情況,和“江”,和“病毒”聯係起來,那麼,無論它在他人眼中,是真實或虛幻,於我而言,都是真實的一個側麵。我幾經崩潰顛覆的世界觀,也因此得到鞏固。他人看了我的筆記,或許會懷疑這不過是一個精神病人的臆想,或是某種“缸中之腦”類型的故事。但於我個人而言,隻要有“江”和“病毒”存在,那它就不僅僅是一種臆想、幻覺、噩夢或故事。無論其他人怎麼說,怎麼看,我都可以極其肯定地回答,這一切都“發生過”,並且還在繼續發展,倘若有人懷疑,那麼,我也不會爭辯,因為,那僅僅是因為懷疑者無法觀測到,所以才產生它“不存在”,“僅僅是幻想”的錯覺罷了。我的心情已經不如過去那般波瀾壯闊。在複蘇的很長一段時間裡,伴隨著直覺、記憶和認知的增長,我對自己所存在的世界,所能觀測到的世界,對自己的人生、情感和使命,都已經不再有太多的懷疑。我可以十分平靜地,去正視那些讓人瘋狂的事情,去做那些在其他人看來荒謬或無趣的事情。在病人們離開食堂之前,我將女病人送回房間裡,然後,進入了原本被病人們鎖死的房間。並不是所有的病人都會離開自己的房間,我也不清楚,他們多長時間才會離開房間一次,放在正常的精神病院,會有醫生護士照顧他們,讓他們不至於就這麼不吃不喝,困死在自己的房間裡。但是,這個半島精神病院本就不正常,我不確定,是不是真的有會有人來這裡幫助他們。我所得到的情報是,研討會故意讓七個例診病人分彆住在七個不同的環境中,並隨即搭配其它沒什麼特殊身份的普通病人,當然,所有人都服用過了新藥。這樣的做法,簡直就像是讓例診病人成為其居住區中最特殊,可以視為“頭兒”的那一個。他們期望,可以在這樣的環境中,觀察到一些重要的情況,或收集到一些重要的數據。其實我個人是不明白,他們到底要什麼,這麼做又是否真的有意義和效果。但很明顯,我對研討會的影響力,並不比研討會對我們這些病人的影響力更大。但正因為我已經在表麵上,成為這裡最特殊的一個,所以,我覺得自己對這裡的病人負有某種責任。這是一種十分朦朧的責任感,我不希望,會有病人因為被放任自流,而無法照顧自己,就這麼平白死去。具體來說,我已經有一種預感,覺得病人們不可能全都活下來,而研討會正在進行的實驗,對病人們的傷害也一定是很大的,然而,我希望自己所在的病棟中,儘可能有更多人活下來。是的,我無法拯救全世界,但是,我至少希望著,自己可以拯救自己所愛的人……再將這個範圍擴大一些,我希望當自己立足於某個地方,就能保護住這個地方的人們。所以,哪怕僅僅隻是一群被列為實驗體的精神病人,哪怕我知道,自己能做的事情其實不多,但也不想因為這樣的原因就徹底冷眼旁觀。正如對待那個女病人,哪怕隻是照顧她的日常,也能讓我平靜下來。我在幫助她的同時,也覺得是在幫助自己。從這個女病人為起點,我也希望,自己可以幫助更多的病人。我搜查他們的房間,統計他們的人數,確定他們日常活動和精神狀態。我不知道有沒有隱藏攝像頭,監視著這個病棟中,包括我在內的每個人的行為,但即便存在這樣的監視,我察覺自己其實也並不在乎。我可以假設,監視者不會真的放任病人不理,任由其自生自滅,但是,我同樣不能肯定,他們一定不會這麼做。所以,我從最壞的可能出發,去嘗試了解並整合病棟中的每一個病人,嘗試讓他們保持一個良好的作息。阮黎醫生打來電話的時候,我正在整理初步調查的資料。我畫出病院的結構圖,以及已經探索出來的精神病院內部,以及半島整體情況的地圖,並將我所知道的情報重點,全都寫在紙條上。之後,按照一定的順序,將之一一釘在牆壁上。這些紙筆和圖釘等等工具,都是在其他病人的房間裡收集來的。我起初以為,病棟裡所有病人的居住環境,都和我這裡一樣,但實際上,區彆還是極大的。甚至有一些病人的房間裡,擁有電視機和洗衣機這樣的大型生活電器,也通著電。不過,經過一番搜索,我終於確認了,這裡的病人的意識活躍程度都極為低下,他們的反應遲鈍,仿佛現代人的知慧已經從他們的肉體中消失,剩下的,隻是一種機械化且麻木的活動性而已。有時候,我甚至會覺得,他們的意識其實並不在自己的身體裡,身體的活動,其實隻是一種本能和慣性,就像是在夢遊。很多人在麵對這樣的病人時,都會感到氣餒,覺得自己的所作所為毫無意義。因為,無論自己怎麼做,都不會得到對方的善意反饋,甚至連惡意都不存在。不過,對我來說,他們如何反應,都不妨礙我想要做的事情。我十分清楚,自己所做的這一切,並不僅僅是為了他們,也是為了自己,因此,如果他們覺得這是善行而感激,自然最好,而哪怕他們沒有任何意識,僅僅是被動接受這一切,我也不會有任何反感和厭惡。我並不奢望從他們身上得到回報。因為,當我依循自己的心意去做事情時,就已經得到了平靜。女病人就這樣坐在床上,不知道在想什麼,呆愣地看著天花板。我一邊審視牆上的情報,於心中分析整理,一邊接聽電話。“是嗎?做了這樣的噩夢。”阮黎醫生聽了我對噩夢的描述,陷入片刻的沉默,她似乎在思考,為什麼噩夢會是這個樣子。對我來說,這個噩夢充滿了疑點,而我也不相信,阮黎醫生真的可以用她的認知,去解釋我所疑惑的一切。“這是成功,還是失敗呢?”我問道。因為,新藥其實是針對白色克勞迪婭對人類意識的影響所研製的,阮黎醫生等人期望,可以通過主動陷入幻覺的方式,進行精神上的自我調節和協助調節。研討會屬於心理學方麵,他們也隻會通過人類意識方麵,去看待正在發生的末日進程。其實,這個出發點,已經和病院現實中安德醫生主導的“人類補完計劃”十分相似——通過一種更為直接的,精神方麵的塑造和深化,去影響物質化的肉體,在這個過程中,對精神的改造是更具有主動性,而身體方麵的變化,則是更加自然地契合精神變化。在“人類補完計劃”中,首先會出現一個精神上的“完人”,之後這個“完人”的身體,會逐漸和他的精神契合,最終成為真正的“完人”。研討會正在做的事情,也同樣是從精神方麵出發,通過藥物影響病人的精神,進而抗拒白色克勞迪婭對人類精神方麵的影響,甚至於,將這種影響引導向“有益”的一麵。最明顯和“人類補完計劃”有差彆的地方,僅僅在於,研討會全力攻關“藥物對精神方麵的影響”,而沒有涉及任何與病人身體有關的實驗。毫無疑問,這樣的攻關方向,雖然在很大程度上,並非是沒有認知到“身體”的重要性,而隻是因為,必須將有限的資源,在短時間內側重於某個方麵,以取得一個階段性成果,但卻是和阮黎醫生最希望的研究方向有衝突的。她來到這裡,參與研究,是為了我這個具體的病人病情,而在我的觀察中,她的研究方向,其實比較傾向於通過對肉體施加藥物的影響,進而乾涉我的精神狀態。雖然手段上,都是要製造一個讓人產生幻覺的藥物,從最初的角度來說,也的確是通過肉體影響精神,但是,在程度上卻不一樣。大概是神秘組織乾涉的緣故,研討會的做法,有一點偏向於拋開肉體,單獨研究精神,在我可以察覺到的苗頭中,有一些神秘化的傾向,但這確實是不被阮黎醫生認可的做法。如果是阮黎醫生的話,應該是儘可能弄明白,新藥對病人身體的影響,而不去優先考慮精神方麵的變化。精神方麵的變化,僅僅是某種指標性,指導性的變化,雖然在收集精神狀態變化的數據,但這些數據是為了確認肉體變化才收集的。在阮黎醫生的理論中,精神狀態的數據變化是身體狀態數據研究的輔助,在整個研究中,也不應該當作主體。僅僅是因為做著心理學的研究,因為對象是精神病人,就將病人的心理和精神視為主體,其實已經走上了歧路。她認為,基本上,所有精神病人的病態,都可以歸於肉體的病態,隻要可以完成對肉體的病態治療,就能更好地治愈其心理。當然,有許多事例已經證明,哪怕是身體正常健康的人,其精神病態和心理陰影也會十分嚴重,但是,阮黎醫生認為,自己之所以在學界取得如今的地位,正是因為,她一直在專攻和堅持自己的道路,所以,從來不會因為有這些事例,就懷疑自己的治療方式和研究理論——她就是這樣,拿自己的例子教育我,要求我具備自己的看法和堅持。因此,對於我的噩夢,阮黎醫生的看法也一定和研討會的大多數人的看法,是不一樣的。我不知道是不是有其它服用新藥病人也向她傾述過噩夢的事情,但理論上,七名例診病人都會被要求開口。另一方麵,參與這次研討會活動的三井塚夫等人,也需要和例診病人們交談,以獲得足夠的數據來完成他們的論文,參與最後的考核評審。因此,我覺得,所有和例診病人接觸的人,都會或多或少,得知噩夢的情況。但也覺得,像阮黎醫生這樣,可以從病人身上得到完整詳儘描述的專家不會太多。我一直都認為,自己的噩夢,在阮黎醫生眼中,可以用來判斷新藥的效果是否符合自己的期待,那是一個僅僅具備暗示性,但並不具備實際意義的象征。噩夢中的一切都為“假”,但卻是“真”的一種扭曲表現。對於新藥到底是“成功”還是“失敗”的問題,針對的,其實僅僅是阮黎醫生一個人而已。也許,對研討會來說,這個噩夢是樂見其成的,代表了一定階段的成功。但是,之前談論噩夢的時候,阮黎醫生的表現,讓我覺得,她認為新藥是失敗的,對病人的作用是負麵的。“失敗了。”果然,阮黎醫生對我說:“在我看來,新藥的效果,也許會讓你做夢,但不應該是這樣的夢境。我對比血液采樣,發現這種藥物對人體的負麵影響,已經超過了預定標準。但是,研討會方麵認為,這是一個值得紀念的進展,相比起進度,雖然負麵影響有些超標,卻是可以許可的。”她十分慎重而帶著憂慮地告訴我:“他們將標準再一次降低了。”頓了頓,她問我:“你認為,在這種時候,這種做法,於心理方麵的表現會是什麼?”“下限的降低?”我遲疑地說。阮黎醫生冷笑了一聲,說:“他們被迷惑了……不,應該說,他們已經被白色克勞迪婭影響了,畢竟,這麼長時間都在和那東西打交道,不是每個人都能堅持住的。現在,他們的內心已經開始變質,他們漸漸會變得不那麼純粹,沒有理性和底線的科學研究,隻會引發災難,而不會取得富有正麵意義的成果。”“那你怎麼辦?”我有些擔憂。“不要擔心,雖然我認為他們的研究已經走偏,但我的研究還在繼續,最初就是因為他們允許我使用這裡的器材、資源和成果,所以才和他們一起合作的。無論他們變得如何,都不會影響我的步調、進度和方向……總之,阿川你雖然是例診病人,但例診病人卻首先是附屬於專家個人,而並非是研討會所有。所以,我有權不讓你使用他們的新藥。”阮黎醫生說:“從現在開始,我製造的藥物都會有記號,你知道如何辨認吧?”我點點頭。“隻吃有記號的藥。”阮黎醫生如此囑咐道。“這樣一來,就不會做噩夢了嗎?”我不得不再次確認,說實話,我並不希望徹底脫離那個富含深意,充滿不協調感的噩夢,對普通病人來說,如果不會再進入那個噩夢,大概就意味著,脫離了至深之夜的影響,和那個被獻祭的可怕命運吧。無疑是更加安全。但我卻不僅僅是一個病人,首先還是一個神秘專家,我必須參與到那個噩夢之中。“不清楚,大概不行。”阮黎醫生搖搖頭,回答道:“最好的效果,當然是你不再做這個噩夢,但是,我的研究使用了一部分研討會的成果,這意味著,藥效有一方麵是相同的,哪怕負麵影響的確有所減少,達到預定的標準值以上,但不可能完全排除負麵影響。所以,你大概還是會做那個噩夢,不過,服用了我的藥物,應該可以相同的夢境變得不那麼恐怖——具體的變化,我也不清楚。”其實,雖說是“噩夢”,但我在裡麵活動時,的確沒有什麼恐懼的情緒。“媽媽,目前服用了新藥的病人,有發瘋和死亡的嗎?”我想起自己斬殺的怪異,聯係不久前的幻覺,不由得問道。“發瘋?你是指什麼?”阮黎醫生有些錯愕,但還是很肯定地告訴我:“以後不敢說,但現在,暫時還沒有一個服藥的病人死亡。至於平時就產生幻覺和臆想——不是很正常嗎?”的確,精神病人發瘋是很正常的情況,尤其在服用了肯定會具備副作用的新藥後。不過,我所在病棟中的病人同樣是服用了新藥的病人,卻全都是死氣沉沉,缺乏活力的樣子。“準確來說,原本就狂躁的精神病人,發作幾率和次數,在服藥後並沒有明顯的增加。”阮黎醫生搖搖頭,說:“反而,和你這邊差不多,病人的活力呈現衰退的跡象。”阮黎醫生的回答,讓我不由得對噩夢中的怪異來源,產生了一些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