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黎醫生的回答,讓我不由得對噩夢中的怪異來源,產生了一些懷疑——它們真的全都是這個半島病人的病態意識所變化而來的嗎?雖然阮黎醫生說,病人產生幻覺和臆想十分正常的事情,但這樣的症狀並不是每一個精神病人都會具備的共同特征。病人們沒有死亡,隻是缺乏活力,真的僅僅是因為他們都在做噩夢的緣故?新藥是“樂園”研發過程中的半成品,它最重要的成份就是白色克勞迪婭,而阮黎醫生和研討會認為,白色克勞迪婭先天就具備影響人們精神的效果,它能夠讓人們表麵看上去行為正常,但行為的源頭,那來自於精神層麵的起因,卻是某種異常。新藥在理論上,也具備類似的效用。所有服用新藥的精神病人看起來缺乏活力,隻是麻木、本能、機械地維持最基本的日常生存需求,就如同我所在病棟中所看到的這些病人一樣,而他們的精神卻是在噩夢中十分活躍。簡單來說,他們全都是在“夢遊”,精神層麵上並沒有從噩夢中醒來——這樣的可能性的確存在。然而,我卻下意識感覺到這個推論有什麼不協調的地方。最讓我在意的是,服用新藥的病人數量其實並不多,而噩夢中的怪異是病人數量的好幾倍,排除我所見到的居民區裡的瘋子們,那些怪異的體現和呈現,也太過多樣化,而不符合我對半島精神病院中,目前所接觸的所有病人的觀測。僅僅是十幾個或幾十個病人的病態和想象力,就能構成這麼一個瘋狂、怪異又深邃的噩夢場景嗎?我不覺得是不可能的。與其說,是服用新藥的病人構成了這次的噩夢,我寧願相信,服用新藥的病人僅僅構成了噩夢的一環,亦或者,他們所構成的,僅僅是噩夢的一個入口,噩夢事件的一個引子,亦或者一個相對於整個噩夢幻境來說,稍微正常一些的庇護所。乃至於,這個噩夢,其實早就已經存在,而僅僅是有了這些服用新藥的精神病人們,才被人們觀測到。倘若這個至深之夜的噩夢早就存在,那麼,構成這個噩夢的基礎,當然也有可能不僅僅局限於這個半島精神病院。僅僅是出於服用了新藥的病人們的認知,將噩夢部分變成了和半島類似的環境。於是,就可以解釋目前在噩夢中所遭遇的,那些似是而非的場景,充滿了即視感的環境,乃至於仿佛和半島精神病院的病人們息息相關,但說隻局限於病人們卻又感到不協調的異常。如此一來,老霍克和人形“係”的存在就更加令人質疑。兩者所代表的物事,包括一直在噩夢中存在的“至深之夜”的概念,都有可能並非是神秘組織創造的。正在利用這個噩夢的神秘組織也並不是噩夢的創造者,而是一群入侵者。隻是,他們探知和發掘了噩夢中所存在的各種怪異而神秘的現象,進而配合自己的神秘,才構成了目前正在進行的計劃。老霍克在我身上留下的“封印”,當然也就有可能並非是神秘組織的傑作,而僅僅是先天就存在於噩夢中的限製,而這種限製對於所有的“外來者”都是有效的。但是,我仍舊認為,無論這種限製是不是神秘組織的傑作,它的存在都對組織性的力量有利,而對個體力量有很大的鉗製效果,進而滿足了神秘組織的需求。倘若“至深之夜”並非是神秘組織所創造,而僅僅是神秘組織打算利用至深之夜去完成一個默契推動的儀式,那麼,“至深之夜”最初的本意又是什麼呢?它又到底反映著更現實的什麼呢?這些疑問,被我壓在心頭。有很多情報已經缺失了,毫無疑問,更早進入噩夢的神秘組織,一定找到了更多的東西,並將這些東西占為己有,而不會給後來者留下太多的線索。高塔中的情況大約也是這樣,早先一步的神秘組織已經層層搜刮他們所能找到的,任何他們認為有用的東西,之後又在每一層都留下了陷阱和看護者。我有可能無法從高塔內,獲得更多的情報,想要知道更多的情況,就必須在噩夢中找到這些神秘組織。儘管這麼猜想,但是,實際結果,還是必須一步步攀上塔頂去證明。如果我足夠幸運,或者不幸,那麼,都有可能找到一些神秘組織忽略的,局限於自身而無法觀測到的東西。那有可能是十分邪惡的又十分關鍵的,但也有可能,僅僅是一些無聊的東西。“究竟有多少人服用了新藥?”我問道。“明麵上不超過五十個。”阮黎醫生說:“但是,研討會隨時有增加人數的權利。”“我遇到了瑪索,她的情況似乎有點不對勁。”我說。“她的精神狀況一直都很糟糕。”阮黎醫生沒有任何驚訝,平靜地說:“新藥在她身上的效果明顯,但是,除了安定效果之外,在我看來都是副作用……”她頓了頓,說:“這僅僅是我的看法。”我知道阮黎醫生的話中之意,研討會有可能反而將當前瑪索的狀況視為一種良性反應,或者,雖然有許多不良反應,但相對於她身上所展現出來的,他們所認為的“良性”,那些副作用都是值得的。更糟糕的是,阮黎醫生隻有對我的監管權,而沒有其他例診病人的監管權。隻要瑪索名義上的監護人許可,她將需要進一步服用研討會的新藥。而這種新藥,在阮黎醫生眼中是不合格的。“除了我和瑪索之外的例診病人呢?”我不由得問道。“有兩個於昨晚出現了明顯的排異反應。”阮黎醫生說:“而且,精神狀態也突然間嚴重惡化。我想,那兩個人的變化可以給研討會敲響警鐘,正因為他們無法貫徹最初所決定的底線,才導致這樣的惡果。我已經聯係了部分人,打算重申藥物副作用的最低標準。我有預感,如果他們不斷降低這個標準,哪怕最終真的研究出樂園,也絕對不是大家最初想要的樂園。”“有多大把握?”我反問。“很遺憾。”阮黎醫生的平靜麵容上,稍稍露出一絲疲色。顯然,她並沒有足夠的信心,去扭轉如今研討會的做法。對於研討會的頑固,她將之視為是被白色克勞迪婭影響的結果。白色克勞迪婭正在借助研討會的手,讓人類墮入深淵,但遺憾的是,當事人沒有察覺到,哪怕直麵警示,也隻會被對方下意識排斥和忽略。“為今之計,隻能是嘗試一下,是否可以在那種變異的樂園被研究出來前,由我們自己完成最初構想的樂園。”阮黎醫生說:“幸好,研討會中也不是所有的參與者都受到影響。”“我擔心你,媽媽。”我不由得說:“如果那些人真的受到影響,突破了下限,很有可能傷害你。”“我知道,我已經開始做準備了。現在,我需要你的幫助,阿川。”阮黎醫生慎重地說:“你和我的通訊頻道經過特殊加密,但還是不夠保險,具體的情況,我會通過彆的方法通知你。你要做好隨時離開這個半島的準備。現在,我給你整個半島和精神病院的地圖。雖然你寫的日記儘是些幻想,但是,你在這些幻覺中所收獲的,並不僅僅是虛妄的經驗而已。在一些最基本的自保能力上,我可以相信你吧?阿川。”“當然,媽媽。”我用力點點頭。“那麼,就當這一次的情況,也是一次冒險的考驗吧。”阮黎醫生說:“但你要記住。阿川,在你所寫下的故事中,你是主角,所以,你無所不能。但這一次,你要麵對的情況絕對真實,而你也將不是無所不能。假設你失敗了,就要承受最真實的懲罰。你不要將現在的情況,也當作你幻想出來的那些故事看待。”“我知道。”我一直都是認真的,無論是在阮黎醫生眼中的幻覺,還是眼下對阮黎醫生來說的現實。我在很早之前,就不會僅僅是因為危機來自於“噩夢”和“幻覺”,就認為它們不會真正傷害到自己。反而,對神秘專家來說,噩夢也好,幻覺也好,隻要“神秘”存在,任何怪異都是危險的,不是想象中的危險,而是將會親身體驗到的危險。在很早以前的過去,死在“噩夢”和“幻覺”中,和死在“現實”中,在神秘專家眼中,已經可以劃上等號了。所以,無論是不是幻覺,是不是一場噩夢,我都一直是全力以赴。阮黎醫生的擔憂是多餘的。我既不會把“噩夢”當作玩笑,也不會將這個中繼器世界當作“虛幻”。通訊結束後,阮黎醫生如約將整個半島和精神病院的地圖傳輸到我的手機中。我將之對照牆上的資料,再次進行整理,加入更加準確的地理因素。阮黎醫生的擔憂並非無的放矢,從我的角度來看,她所感受到的危機,其實是一種命運般的必然的危機。不過,也正因為事先就考慮到這些惡劣的情況,所以,在我的心中,早就有一整套自保計劃,以確保失敗後,也可以帶著阮黎醫生和瑪索全身而退。如今所做的一切,除了嘗試阻止這裡的事態朝最壞的方向發展,也是為了從細節上,進一步完善自保的計劃。中午過後,參與研討會活動的專家們乘坐車輛來到樓下。並不是所有的專家,聽阮黎醫生說,他們可以選擇要觀察的例診病人,可以是其中的某一個,亦或者是更多個,大致上有著相當充分的自主權。這次來到我這邊的,當然都是打算獲取我的病情資料專家。他們給我帶來了新的藥物,為我進行體檢和談話。雖然說,他們的研究重點是我,但也需要為整個病棟的病人進行一次檢查。專家一共隻有五個人,兩男三女,其中認知的隻有三井塚夫一人。不過,他們全都一副和我十分熟悉的樣子打招呼,大概是在我丟失的三天裡,已經和我有過充分接觸吧。我帶著相當的謹慎和他們接觸,並從三井塚夫那裡得知了占卜師和健身教練兩人的情況。她們看過阮黎醫生寫的報告,認為我的病情太過複雜,所以選擇了理論上,治療效果更明顯的其他人。畢竟,對這些專家來說,我觀察病人並不是結果,最終寫出一篇有理有據,經過實例考驗的論文,才是這次活動的最終目標。“那麼,為什麼你們會選擇我這邊呢?”我一邊問道,一邊在一張心理問卷上勾寫答案。決定來我這邊的五個專家不僅有共同的檢查流程,也有獨屬於自己的測試項目。我需要完成五份題目不同的問卷,接受五個專家相當個性化的問詢。其中有一部分題目和問題,不屬於心理學教科書的範圍,而是他們在學習中,所認知到的,能讓自己用最短時間,弄明白患者變化的問題。而這些問題的側重點當然是不一樣的。在和我交談的時候,決定采用的語氣、語速、用詞、提問和回答,乃至於一些細節的身體動作,也都不儘相同。當然,他們也順道帶來了足夠病棟裡全部病人服用的新藥。他們要求我回答他們所提出的所有問題,雖然有時候,“沉默”也算是一種回答,但在他們的問題設計中,似乎並沒有考慮“沉默”這個選項。而對於我的問題,他們則會選擇性回答,我可以從中聽出他們言不由衷的心思。雖然他們將自己來我這邊收集數據的行為,用一些較為美好的語言進行包裝,但我同樣有一定的心理學造詣,也懂得如何在交談中,通過話術去激化他們的情緒,挖掘自己想要的信息。雖然同樣被稱為“專家”,但是,並不是每一個專家,都能用自己的理論知識徹底武裝自己,也不是每一個人對自己的心理建設和心防武裝,都能達到阮黎醫生的水準。在相互的詞鋒試探中,這些專家明顯表現出抗拒和警惕的心理。他們用異樣的眼神盯著我,顯然察覺到了我的小動作。我直覺認為,在這五名“專家”中,三井塚夫的水平其實已經算是前列的了。我和他的熟悉,其實也是對方試圖利用的突破口。“沒必要像刺蝟一樣,高川。”三井塚夫攤開手,一副無奈的語氣,說:“我們想要幫你。如果你配合,我們就可以做出一篇準確的報告,這些報告,會決定你應該服用哪種藥物。”但問題在於,比起研討會,我更相信阮黎醫生。“你是來這裡進行治療的,我聽阮黎醫生說過了,你很希望回歸正常人的生活,但是,如果你不配合,最後做出診斷,有可能反而讓你的病情惡化。”一個專家一副慎重地口吻說:“我聽阮黎醫生說,你明白一些心理學知識和相關的診斷療法,那麼,你也應該明白,病人和醫生之間,最重要的關係就是信賴。我希望你可以信任我們。”“你們怎麼知道,我不信任你們呢?我接受你們所有的問詢,也寫了所有的問卷。”我如此回答道。“問題在於,你的答案是否發自你的真心。”另一個專家說。“你們又怎麼知道,我的答案並非發自真心呢?”我反問。“這樣的狡辯很沒有意思。”專家揉了揉太陽穴,顯得很煩躁,“你一定需要證據的話……”“你的回答都太正常了。”另一名專家十分直白地搶著說道:“那是正常人的標準答案,但很顯然,如果你是正常人,就不需要坐在這裡,不是嗎?我聽說,你一直都承認,自己是一個精神病人,而阮黎醫生的報告也證實了這一點,你的精神狀態十分不正常。”“從正常的作答中,找出不正常的疑點。這是你們的工作,而不是我的。”我無所謂地說:“我覺得,你們應該重新設計問卷和問題。你們認為我的回答太過標準,為什麼不是因為,你們提出的問題太過標準了呢?”五個專家麵麵相覷,顯得有些泄氣。“好吧,如果你堅持。”專家們站起來,對我說:“今天就到這裡。我們明天還會過來,我相信,你會開口的。請記得吃藥,如果覺得有不舒服的地方,也請在明天的時候告訴我們。這些藥物中,有一部分是根據對你的檢查結果特彆製作的,但是,因為你的不配合,所以有可能會造成較大的副作用。”“你這是在威脅我嗎?”我問道。“不,我隻是希望——”他加重了語氣,說:“希望你可以配合我們。我們不是為了給你下毒而來的,而是為了治好你的病。”“治好?你認為你比我媽媽更優秀?”我平靜地說。這名專家沉默,半晌後說:“也許我會比她更有運氣。說實話,我在阮黎醫生那裡看過一部分你的病情報告,我是知道你的病情如何,才選擇了你。”“那麼,有沒有人告訴你。醫生不應該帶著這麼怨氣的口吻對病人說話?”我笑了笑,回答道:“你們選擇了我,意味著你們需要我,而不是我需要你們。這和我是病人,而你們是醫生並無直接關係。病人需要醫生的幫助,並不總是正確的。”專家還想說什麼,但是,他似乎逐漸明白了我的暗示,他不由得睜大了眼睛。緊接著,包括三井塚夫在內的其他專家似乎也明白了什麼,他們麵麵相覷。是的,我雖然承認自己是精神病人,但我從不覺得,自己需要心理醫生,需要按照心理醫生的說法,去調整自己的思維和觀測。我或許異常,但我已經無法脫離,或者說,並不願意逃離這種異常。在麵對這種種異常的一切時,我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應對,而這一切構成了此時此刻的自己。我也一直都在認可此時此刻,以這樣的形態,站在這裡的自己。是的,最關鍵的地方,就在於是否認可自己。我可以十分肯定地說,我痛苦過,悲傷過,死過,活過,一直在愚蠢地思考著,掙紮著,努力過卻沒有得到想要的結果,也從來都沒有看到過,一個清晰的未來,但我從來不否認自己的存在,深深認可自己所做過的一切。我是高川。我的所作所為,所思所想,都證明了,我就是高川。我認可這樣的高川,認可這樣的自己。所以,哪怕麵對最深沉的恐懼、黑暗和絕望,無法分清,到底哪裡是虛幻,哪裡是真實,我也從來都隻是感到痛苦和悲傷,而從來沒有失去希望。我是精神病人,我所看到的世界,和普通人不一樣,但我不需要心理醫生,因為,無論在哪裡,看到了什麼,經受著什麼,我都一直很努力,也從來都沒有放棄。我不需要他人眼中的世界,因為,我從來都沒有從他人的眼中,看到過美好的世界。他們說自己正常,但是這種正常,也包含著他們自己的痛苦和掙紮。那麼,這樣的他們,和病態的我,又有什麼不同呢?是的,就像眼前的專家們,他們很努力,想要治療我,糾正我,我認可這份努力,無論這種舉動,是源於怎樣私人化的初衷。但是,假設我被他們“治好”,成為他們所認可的樣子,我所期望的一切,也無法從他們所認可的世界裡獲得,那於我而言,不也同樣是一種失敗嗎?我知道自己想要什麼,而我以此來篩選道路。在他們的“正常”中,並不存在拯救。因此,我拒絕。我目送專家們乘車離去,將視線轉回藥箱上,現在,我要吃藥了,而我知道,這些藥,絕對無法拯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