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裡遇到三井塚夫等人,並不完全在意料之外,將已知的細節串聯起來,他們的遭遇和行動,都沒有任何奇怪的地方。他們在經曆了這種種的事情後,對任何人都抱有懷疑,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即便如此,能夠看到他們還活著,哪怕對我也有懷疑之意,也讓我感到由衷的高興。相比起三井塚夫的遲疑,占卜師更為冷靜的旁觀,健身教練的表現更加情緒化,而這也十分符合他們各自的性格。健身教練的情緒很激動,雖然我們曾經一起行動,可以稱為同伴,但實際上,我們過去之間的友情,在正常的情況下,也許會得到一個擁抱,但絕對不會如此強烈。大概是因為他們一直以來的壓力,終於得到了釋放。我也同樣知曉這樣的情緒,不需要再對過去的同伴嚴防死守,甚至於將對方視為對自己彆有惡意的存在,我的確是一件讓人高興的事情。我覺得,我釋放出來的善意,被他們清晰接受到了。我喊他們為“朋友”,並不是違心的,也不是什麼客套的禮貌用語,更不藏有陰暗的心思。正因為是朋友,所以,在經曆了重重危險後見麵,衝上去給予擁抱,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嗎?我如此理解著。沒有避開緊壓著臉的胸部,同樣還給健身教練一個有力的擁抱。“讓我進去吧。”我悶著聲音說。健身教練放開我,雨水已經澆濕了她的頭發,沿著麵龐滑落下來,她的眼中,一如臉上這般濕潤。“好久不見了,高川。”她隻是這麼說道。我拾起長刀,讓三人都有些在意,但仍舊默許了。他們將我帶到客廳中,重新鎖緊大門。窗外炸起的雷光,讓客廳一片白亮,但繼而又被陰影吞沒。沒有人開燈,仿佛在懼怕著,有什麼東西循著光亮找來,和這樣的恐懼相比,似乎黑暗更能讓人安心一些。他們之前,隻在房間中開燈,似乎彆有用意。我不太明白,但沒關係,他們會解釋的。客廳中,縮在角落裡的女性抬起頭來,她的目光就如同暗夜中的獵食者般,明明是幽深的黑色眼瞳,卻仿佛在黑暗中發光,讓人可以清晰看到。甚至於,這雙眼睛,占據了她全部的存在感。我再一次從那幽深的注視中,感受到那熟悉的,讓人打心底感到恐懼的惡性。沒有錯,的確是真江,那種隱藏在美麗的人形軀殼中的惡性,是所有見過的人形江中,獨屬於“真江”的特點。“江。”我在眾目睽睽中,走到她的身邊。我不理會她為什麼會在這裡,因為,她可以出現在任何情況中,也可能消失於任何情況中,“應該”和“不應該”在她的身上,沒有任何意義。她以真江的身份出現,也從來沒有規律。對我而言,她的出現,本身就意味著一些信息,而對我來說,她回到了我的身邊,這就是我所需要的,全部的意義。“阿川,阿川,阿川,阿川,阿川……”她喃喃地念叨著,發出瘋子一樣的低笑聲。即便如此,她看著我,卻像是看著彆的什麼東西。她的視線開始渙散,像是陷入了某種癔症中。而這正是我所熟悉的,她的樣子。“你們認識?”占卜師插入進來,疑惑地說:“是朋友?她是一個奇怪又危險的精神病人。高川,你看起來還有理智,最好離她遠一點。”“理智?”我反問,但隨即笑了笑,“她是我的妻子。”是的,真江是我的妻子,不僅僅是真江,目前出現的人形江,幾乎都是我的妻子。這僅僅是因為,“江”才是其真正的本質。自己喜歡的人久彆重逢,一定會讓人生出無比的喜悅,比往時更加激動吧。距離上一次真江的出現,再退一步來說,距離富江的離開,已經有相當一段時間,然而我再次看到真江,卻沒有這樣巨大的情緒波動。無論是真江、富江還是左江,她們的出現和消失都有著我所難以理解的必然原因。甚至於,她們自身的存在方式,對我來說也都是難解之謎。可無論人形江何時出現,何時消失,“江”就在我的身體中,這一點卻是不會改變的。從這個角度來說,“江”從未離開過我,而她們也當然從來都沒有離開過我。在經曆了那麼多的神秘事件後,人形江的消失,在我看來,最大的影響就是無法再直接對“江”進行觀測。無法觀測“江”,也就意味著,無法定義“江”,在人形江消失的時候,“江”會成為真正意義上無可名狀,無法理解的思想外之物。反過來說,人形江這個形態本身,哪怕仍舊是“怪物”,也會帶有一部分“人”的性質,在我看來,正是因為,其具備一定程度的人性,可以在某種程度上,被人所認知和理解,所以,人形江的形態才能成立。當人形江消失的時候,我所要麵對的神秘,就是真正的難以預料和不可捉摸,乃至於隨時都有可能遭遇“最終兵器”之類的怪物。哪怕表麵上沒有任何動靜,也會讓我必須考慮,以自己當前的能力都難以對抗的危機會出現的可能性。用一句話來說,人形江的消失,預示著巨大的威脅,不明的惡意,比起可以觀測到人形江的情況下,所處環境的惡劣程度,以及各種不確定因素的惡性發展,都要上升至少十倍。這樣巨大的壓力,當然是不會給人任何安全感的。我雖然已經成為四級魔紋使者,但我仍舊在許多時候覺得,自己同樣和那些脆弱的人一樣,需要足夠的安全感。真江的出現,帶給我巨大的安全感。是的,我努力堅強,或者說,也許在其他人眼中,我已經足夠堅強,但我仍舊十分清楚,自己到底有多脆弱。無論在末日幻境中,人格可以重生多少次,能力可以成長到多強大,也仍舊有一個無法確定到底是真實還是虛幻的“病院現實”,提醒著我,自己隻是一個脆弱的末日症候群患者罷了。倘若沒有去過“病院現實”,這種脆弱的感覺,大概不會存在吧。“病院現實”的情況,所釋放出來的信息,以及從病院現實的角度可以理解的理論,都帶有強烈的存在感,讓我完全無法忽視它,而僅僅將其所有的一切,都當作是一場純粹的噩夢。我還記得自己最初進入“病院現實”的心態,那是一種小心翼翼的懷疑,用否定的視角,去驗證那個世界,到底是真實,亦或者隻是某些敵人刻意為囚徒打造的逼真幻境。我在進入“病院現實”後的很長一段時間,都認為自己其實並沒有被“最終兵器”徹底殺死,而是處於瀕死狀態後,被末日真理教捕獲。對方將我投放到一個逼真的幻境中,意圖對我進行洗腦,讓我變成他們的信徒。而“病院現實”的種種情況,哪怕是現在看來,也有許多地方符合“末日真理”的理論,哪怕是有差異的地方,也都可以視為“末日真理”正在萌芽的先兆。我在那樣的“病院現實”裡,經曆了一場直到死亡的探索。然而,在找到線索,似乎可以更進一步的時候,就發病身亡了。再度複蘇的時候,就已經抵達如今的末日幻境中。這一切,又像是一個輪回。而在這個輪回中,隻有“江”和“末日”始終貫穿著全部,就像是一切都以其為核心,向更廣闊的地方延展。仔細想想,雖然從“病院現實”的角度,“病毒”的概念是優先於“江”的概念的。但是,從“末日幻境”的角度,“江”的概念優先性,卻一度在“病毒”之前,而“病毒”這個概念,僅僅是在“末日幻境”中是不存在的,亦或者說,是隱形的。單純在“末日幻境”中,“江”的概念,在人形江出現之前,也很不明確。反過來說,當我意識到“江”的存在時,它並非是我所認知的這個樣子,也沒有“江”這個名字。在誕生我的末日幻境中,比起“病毒”和“江”,最優先存在,且極為清晰的概念,隻有兩個“最終兵器”和“末日”。而最核心的,最強大的神秘,也一直圍繞著這兩個概念旋轉——因為末日存在,所以出現了最終兵器,因為存在最終兵器,所以末日的到來,變得無比的清晰。所謂的“江”,最初指的是代號為“江”,實際則是“最終兵器999”,是末日真理教以統治局的技術完成的末日兵器。其最初的歸屬為“末日真理教”,並擁有目前仍舊無法確定數量的複數人格。第一次在我麵前出現的人格,被稱為“富江”。倘若以自己的經曆,對概念的變化,進行線性記錄,那麼,以上就是“江”的最初概念。之後的種種,包括“病毒”的存在,“末日幻境”不是作為異空間,而是作為一個巨大精神世界的存在,“江”這種不可名狀的異物的確立,乃至於咲夜和八景等人複雜身份的認知等等,在這個線性記錄中,都是在這個最初概念的基礎上完成的。在我的眼中,“高川”這個名字,最初也隻是指向自己這個人格。咲夜和八景她們,也同樣是以獨一個體的身份存在,並沒有如今如此複雜的背景。最初的我,所觀測到的最初的世界,是一個似乎很複雜,但又其實很簡單的世界。而如今,我所觀測到的世界,卻已經變得讓人頭暈目眩,乃至於根本無法辨認真實和虛幻。它太過於複雜,反而讓人難以找到一個最本質的觀測基本點。過去的我,從未想過,自己觀測的世界,竟然會膨脹到這種程度。然而,無論再怎麼向往簡單的世界,當世界在自我的觀測中,變得複雜起來的時候,都很難再回到過去了。在將自己的經曆,當作冒險記錄下來的時候,我偶爾會這麼想:如今的自己,是否才是真正中了敵人的陷阱呢?有沒有可能,其實世界一直似乎簡單的,而僅僅是我的觀測,因為某些敵人的有意引導,才變得複雜而無所適從呢?可是,隨之我就放棄了這樣的思考,因為,它會否定複雜的世界所帶來的苦難的同時,也同時否定在複雜世界中曾經存在過的,那些美好的東西。我必須按照如今的世界觀來行動,這是毫無疑問的。而包括“真江”在內的人形江,作為直接觀測“江”的對象,對我的意義,也已經不僅僅是在過去那個簡單的世界中的意義了。另一方麵,儘管它的概念和存在意義,一直都在變的複雜,但也與此同時,變得越來越重要,已經完全超過了最初作為“最終兵器999”的概念和意義,成為一種觀測世界和自身的,最基礎也最核心的參照物。隻有一點,始終沒有變化,它仍舊貫穿我所經曆的一切,是我無法割舍的對象。哪怕“她”變成了“它”,我也仍舊愛著。“真江”是我的妻子。她的不正常,無理智,反而更詮釋了她的本質——人類無法理解她,所以視其為精神病人。前者是我對自己和真江關係的解釋,而後者則是我嘗試對她的理解,卻無法就這樣說給其他人聽,因為,其他人沒有我的經曆,也就不可能接受這樣的理解。我的答案,讓三井塚夫三人有些錯愕,但回過神來,又是一副彆扭的表情,仿佛有許多情緒和想法,但因為太過複雜,而難以用表情和語言來描述。“妻子?”健身教練重複著,歎了口氣,沒有說什麼,隻是對另外兩人聳聳肩。我沒有說謊,當他們明顯不相信。他們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個陷入妄想的少年精神病人。不過,我對這樣的眼神,也沒有任何惱怒的情緒,因為,會這麼看我也實屬正常。反而,正因為他們覺得我不正常,所以他們才是相對正常的。正因為我知道自己不正常,所以,我仍舊擁有常識,仍舊可以分辨,什麼才是正常和不正常。一個人要分辨“正常”和“不正常”,首先就必須具備用以區分的標準。這個標準理論上因人而異,但實際上,必須是作為“常識”而被最多的人所認可。在這樣的前提下,“精神病人認為自己正常,其他人都不正常”之類,根本不成立,也沒有意義,因為精神病人的常識,並不是被最多人認可的常識,這樣的常識,在人類社會中,無法作為判斷“正常”和“不正常”的標準。所有的怪物,其擁有的常識,也都絕對不是被大多數人認可的常識,其判斷事物的標準,也往往無法被大多數人所接受,它是“少數”,從而被視為孤獨而脆弱的東西。在所有的作品中,怪物總是孤獨的,會被討伐,最終被打倒,除非它能夠擁有大多數人所認可的常識,才會“富有魅力”,“有人性”,從而被“解放”。這些作品,會讓人不懼怕怪物,但實際上,倘若真正的怪物存在,卻絕對不會一如人們所想。畢竟,人們審視怪物,是以人的常識出發,而人的常識,則是“數量優勝”,體現的是社會意識。因此,人類,並不清楚,真正意義上,徹底違背“數量優勝”這個定理的怪物,到底有多強大。而作為最接近這樣一個怪物的人,卻比大多數人,更能明白,那是怎樣的一種強大。即便如此,我仍舊不想成為怪物,隻因為,我的生理也許已經不屬於人類,但我的人性和常識仍舊符合人類社會的標準。這樣的我,可以理解三井塚夫他們的異樣情緒和所有的小動作。“總之——”三井塚夫想要打圓場,但開了頭之後,卻又似乎不知道該怎麼說下去,隻是歎了一口氣,自己也坐在沙發上,像是骨頭都被抽掉了一樣。他們果然遭遇了讓自己不知所措的情況,而到了現在還沒能拿定主意,接下來該做些什麼,又應該對我說些什麼。占卜師從廚房轉出來,扔給我一條毛巾,又進了房間,打算給我弄個一套乾爽的衣服。“抱歉,這裡已經停水了。”健身教練說,“我們想要洗個熱水澡也辦不到,真讓人不舒服。”“你們怎麼會在這裡?”我一邊用毛巾擦著頭發,一邊問道。“不呆在這裡,還能有什麼地方去呢?”三井塚夫一臉頹然,說:“我們是逃出來的,那些人不會放過我們,如果不是真江,大概早就玩完了。”“所以說——”我看了一眼這樣的三井塚夫,將目光轉移到走出房間的占卜師,和坐在對麵的健身教練身上,“可以仔細跟我說說,你們遇到了什麼事情,才變成這個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