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聚集地中,熟悉老霍克的人已經不多了,原本我來到這個庇護之地時,亮起燈光的人家隻有六七家,而如今完全沒有燈光的地方,已經變得十分稀少。安靜下來,徜徉於巷道之中,總能聽到鬼哭神嚎般的人聲。而在更早之前,這片區域哪怕有燈光,也往往是死一般寂靜。然而,喧鬨也並不意味著正常,過去的死寂當然是讓人生不出半點好的預兆,但如今的人聲同樣充滿了癲狂和詭異。相比起之前遇到的那些充滿火氣的家夥們,眼前總是一副譏諷口吻的男人,和態度淡漠的年輕婦人,反而讓人覺得更正常一些。哪怕我和這兩人交談的次數也不多,不過,比起大量帶有敵意的陌生人,他們也算是“熟人”了吧。老霍克和獵人的身份,就像是連接我們的紐帶。談起老霍克,一副譏諷口吻的男人總是有很多瞧不上眼的地方,但那樣的態度又並非敵意,而是一種觀念上的差異和代溝。哪怕總在說對方的不好,卻仍舊讓人覺得,這個家夥的內心還很正常,也沒什麼壞心思,隻是喜歡針對某些人說長道短而已。不過,正因為總是喜歡說話,所以也讓人不禁有一種“熱情”的錯覺。哈,誰知道呢?最開始的時候,我作為新來的外鄉人,也是很受他們排斥的。直到如今,我仍舊不明白,態度十分淡漠的年輕婦人,為什麼是首先對我的訪問做出回應的人。她對老霍克的態度,雖然不像是男人那般針鋒相對,卻和男人一樣,知道老霍克許多故事,同樣明白“獵人”這個身份,在這個噩夢一樣的世界裡,到底有著怎樣的意義。啊,老霍克。提起這個名字,我就不由得想起在高塔,黑座傳遞過來的情報。那個可憐的家夥。不知道他在這個世界死亡的時候,有沒有知道自己在另一個世界的身份,而在另一個世界的他自己,又是否在相應的死亡結局中,感應到自己在這個世界的映射所做出的探索、努力和瘋狂。倘若這樣的聯係,還可以有某些美麗的意義,那麼,或許就是在證明“世界並不孤獨”,而在世界中顯得孤獨的人,也並非完全的孤獨。進而證明了,其實理論上真正孤獨的人是不存在的,無論是在肉體上,還是意識形態上。歸根結底,仿佛一切都是從精神出發,而從精神結束。唯心的世界,往往比唯物的世界更加殘酷,但也更加充滿了溫情和可能性——這是我從自己的經曆中,最終得到的結論。哲學、心理學、物理學……我都是十分感興趣的。過去,我對心理學的好奇,總在於其他兩者之上,而卻又以物理學的世界觀去觀察自己身處的世界。而如今,我似乎正漸漸脫離心理和物理的懷抱,試圖從哲學中尋求答案,試圖依靠“神秘”,將哲學而唯心的答案,呈現於物理的世界裡。物理,仍舊是我觀察世界的重點,但或多或少,已經不再是核心了。基於物理和唯物主義所產生的任何理論,包括大一統理論,超弦理論等等,雖然仍舊是我關注的重點,但我試圖尋求答案,前往彼岸的時候,它們已經不再是最重要的那雙槳。很多人都會認為,這樣的選擇是錯誤的。我有時也會捫心自問,這樣真的好嗎?真的正確嗎?但我個人並沒有那樣的素質和能力,去證明“唯物”的正確性。我所能觀察到的一切,或許有很多都可以用唯物的觀點得到答案,仿佛隻要大一統理論能夠完成,哪怕僅僅是雛形的,不完全正確的超弦和量子學說,都依稀可以給出答案。但是,這樣的答案,卻在我遭遇的種種情況中,無法得到有效的運用。是的,覺得這個理論可以解釋一切,和真正利用這些理論去解決一切,是完全不同的概念。而這正是真正的科學家,和一個尚未畢業的高中生之間,無可逾越的溝壑。我無力去學習,成長,也沒有這個時間。我更不覺得,哪怕有足夠的時間,我可以依靠學習,去完善大一統理論,然後將大一統理論聯係實際,解決實際呈現的困難。我身而為人的資質,就隻是一個“優秀的高中生”,僅此而已。所以,尋求“神秘”,隻能是唯一的方法。我已經做出決定,不需要任何人的認可。我之所以難過,之所以要時刻說服自己,隻是因為,過去的觀念仍舊在束縛著我。唯物的目標是“讓人明白一切事理規律,並假定依循唯物,就不可能存在永遠不可能理解的東西,所有的未知,都隻是‘暫時的未知’。”因此,麵對未知,在假定“它隻是暫時未知”的情況下,就不會因為太過恐懼,而失去希望。而“神秘”的世界中,存在“永遠不可能認知的未知”。那不確定的未知,讓我充滿了恐懼,時刻麵臨著絕望。我被過去的唯物主義束縛著,向往大一統理論的境界,其實就是逃避“未知的恐懼”的內心體現。我也覺得,人類之所以最終走上唯物主義的道路,也同樣是為了逃避“未知的恐懼”,是在恐懼壓力下的一種進化趨勢——害怕死亡,所以尋找永生,害怕“永恒的未知”,所以尋找讓“永恒的未知”變成“暫時的未知”的方法。其實,在這裡,問題的核心隻在於:永恒的未知是存在的嗎?未知是無限的嗎?唯物主義,隻是假定永恒的未知不存在,未知也並不是無限的。因此,有限的未知,和暫時的未知,都將被解明,隻是遲早的問題。但其自身並沒有證明自己的正確性,這個正確性,更像是一個哲學話題。我在這些經曆中思考了很多,但是,這些思考,都是無法為我解決難題的。明白明天就要死亡,以及為什麼明天就要死亡,卻不能挽回明天就要死亡的結局。這些思考,到底是無用的?還是有用的?至少,從結果來說,它們都是無用的。而我拚命地思考,又是為了什麼呢?隻是為了證明自己的愚蠢?用不著其他人來嘲諷我,其實我一直都在譏笑自己。這個會思考的自己一無是處,既無法拯救自己,也無法拯救其他人——思考讓我得出這個結論,而這個深思熟慮後得出的結論,就是讓我走向“神秘”、“不可名狀”、“思想外之物”和“理想鄉”這些悖逆唯物的存在的起因。到了現在,我也沒有什麼好後悔的了,隻是,有點惋惜……身而為我,身而為人的極限,身而為人的氣量,就隻有僅此而已。我,是多麼渺小的存在啊。也許,我對另一個高川,另一個自己的期盼,正是希望他和她們能夠證明,如此渺小的我真的隻是一個錯誤,而“高川”這個男人,其實還有著更大的潛力,更大的可能性,哪怕不依賴“神秘”,也是一個可以拯救什麼人的“英雄”吧。而我,已經做不到了——隻靠自己,隻靠人類,什麼都做不了,這就是我的答案,也是我的道路。所以——拜托了,江。我愛你,也隻能愛你。所以,請務必證明,你就是那個指引我前往黃金的理想鄉的魔女。“我也去過了高塔,遇到了一個老獵人……或許就是老霍克曾經交過手的那位。”我說道。這下子,男女兩人似乎都有些吃驚,繼而沉默了片刻。“高塔的情況,我也有些了解。會發瘋,是理所當然的。”我承認道。“那麼你呢?現在的你,已經瘋了嗎?”男人譏諷地說。“也許。”我的回答,讓他似乎噎了一下。“那麼,請您告訴我,獵人。”年輕少婦問道:“您想做什麼?您認為,至深之夜可以平安渡過嗎?”“我能做的事情很少。”我說:“大概就如老霍克說的那樣,一個可怕的怪物將會降臨,大多數人都將死去……不過,我會儘可能保護這裡的人。也許我無法做到,但我想要這麼做。”“我知道,沒有人期待您做什麼,也許您做的事情,隻會招來憎恨和埋怨。”年輕少婦說:“即便如此,也不能阻止您嗎?”“是的。”我說:“我給你們的建議,就是在萬不得已的時候,可以前往禮拜堂,當然,如果情況太過惡劣,有可能出門就有危險,但是,我相信,在那種時候,哪怕留在房間裡,也是絕對不安全的。”“什麼是萬不得已?那些怪物闖進來?”男人說:“不,不可能的,它們不被邀請,就不可能進來,就像你一樣。你和他們都隻能留在外麵!這就是成為獵人的代價!”“你說過了,有一個可怕的怪物將會降臨……既然是這麼可怕的怪物,我不認為,它也同樣會被這樣的規矩約束。”我平靜地回答道:“如果這個房間,可以拒絕一切不想接受的東西,那麼,老霍克所說的,所有人都會死的未來,就不會到來。但是,既然你們選擇躲在裡麵,而老霍克預言所有人都會死,那就意味著,躲在房子裡,已經不再是絕對安全的了。或許在某一刻,你們的房間就會變成致命的牢籠。”“不,怎麼可能!不可能有這種事情……”男人的聲音弱了下去,他想要反駁,但似乎無力反駁。“聽起來很像一回事。獵人。”年輕的少婦說:“我明白了,我會認真考慮的。我不害怕死亡,但也不願意就這麼死去。也許我能活下來,您說呢?獵人。請好好保重自己,您和我們是不一樣的。”“願您平安。”我低頭施禮,不再逗留。身後傳來男人的哀嚎聲,他似乎真的想明白了,因此才愈發感到絕望。我想,比起接受了“末日真理”的禮拜堂裡的那些病人,現在的這個男人更加絕望,更加痛苦。可是,我所見到的一切,都在證明,一切必須要接受的東西,並不會因為他們充滿希望或絕望,快樂還是痛苦,而發生任何變化。既定的“劇本”是無情的,也是強製性的,這就是命運。但是,正因為痛苦和絕望,不會帶來任何變化,所以,不要絕望,不要痛苦。我不相信末日就是真理,但是,倘若在末日中,有那麼一種虛假,能夠讓人不那麼痛苦,不那麼絕望的話,就將之宣揚成“真理”吧。脆弱的人,總是需要這些來作為支柱。我一直走出距離聚集地很遠的地方才停下腳步,從斜坡上俯瞰那點點的燈光,那燈光就好似引誘飛蛾的火燭。我想,我需要的是:大量怪物出現在庇護所,然後在絕望關頭,自己如英雄登場,殺死了所有的怪物,拯救了所有人的劇本。一次酣暢淋漓的廝殺,才能點燃他們逐漸絕望的內心。哪怕,這也不過是一種虛假。我不清楚,一個不再那麼絕望,不再那麼痛苦的內心,會不會讓他們挺過至深之夜。但是,除了似乎可以看到的希望和可能性之外,我還能為他們帶來什麼呢?我啊,果然是不能成為英雄呢。正如臉上戴著的這副鳥嘴的麵具。過去戴著它的人們,也是在做著本質上和我相似的事情的家夥。麵對那讓歐洲人口死亡三分之一的可怕瘟疫災難,他們這些戴著鳥嘴麵具,奔波救人的家夥們,用了事後被證明毫無用處又殘酷的方法,其實除了帶給人們虛假的希望和真實的恐懼之外,僅以“個體”的醫生來計數,又真正拯救了多少人呢?但是,正因為他們並非一個人,所以,才有了殘酷傳承中的進步。而現在,我隻有一個人。我沒有傳承者,我本身就是傳承者。我,就是這個噩夢的世界裡,僅剩下的最後一位獵人。我靜靜地,站在山坡上,等待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