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火蔓延的聚集地,莫名失蹤的人們,替換了禮拜堂的大教堂,無處不在的詠唱聲,衝天而起的火光,飄舞如雪花般的灰燼,入目所見,我所進入的地方,充滿了怪誕和神聖。大教堂掛出了末日真理教的標記,它的外型給人久遠,古樸,肅穆而神秘的感覺,但對我而言,這種神秘感同時也是危險的。站在門外就能看清裡麵的眾人:唱詩班,引領頌詞的神父,垂頭祈禱的信徒,那熟悉的味道,哪怕死去活來的現在,也絕對不會忘記。它勾起我對過往的思緒和感慨,以及一種似曾相識的戰鬥熱情。我感覺到了威脅,但是,獵人的敏銳也同時讓我察覺到,在這個充斥著怪誕的地方,至深之夜所帶來的絕望侵襲變弱了——亦或者說,至深之夜並沒有變弱,隻是它的神秘,相對於末日真理教的神秘來說,已經不再是平時所感受到的那樣壓倒性的強大。至深之夜對任何一個僅僅是強大的神秘專家來說,都是極為可怕的神秘,它包括了一個噩夢的環境,伴隨時間流逝而逐漸增強的絕望,各式各樣的負麵情緒,以及難以言喻,卻又充滿了某種負麵意義的怪異。或許拿另一個充滿了“神秘”的環境“瓦爾普吉斯之夜”來比較,才更能體現它的神秘性。瓦爾普吉斯之夜是中繼器的前身。與之相當的至深之夜,所具備的神秘性當然不會弱於瓦爾普吉斯之夜。可即便如此,當一直進行潛伏活動的末日真理教,第一次於我的眼前,以這種正麵的姿態釋放最直接的敵意時。末日真理教自身所擁有的神秘性,仍舊讓它們在這個至深之夜中營造出一個屬於自己的戰場。在這個戰場裡,末日真理教沒有任何束縛,也不至於需要抵擋至深之夜的壓力,而無法全力作戰。這一切,當我看到了這座教堂,這些唱詩班、神父和信徒時,感受那無處不在的,充滿了即視感的威脅,第一時間就讓我認知到了這些事情。沒有證據,也不需要證明。神秘專家依靠自己的直覺斷定形勢,而獵人也是一樣的。唱詩班的歌聲配合著管風琴的律動,就如同於人們的心底湊響。他們的祈禱,像是在述說,在歌頌,時而徘徊,時而堅定,充滿了感染力,讓人恨不得加入其中,去體會那虔誠的信念多帶來的信心和希望。人們,包括神秘專家在內,因為絕望而加入末日真理教,又從末日真理中汲取養分,而讓自己置身於一種自毀性的希望中。他們的心靈空缺得到補完,他們是快樂的,哪怕要麵對的是死亡,是末日。正因為他們快樂,他們從死亡中,從對末日的向往中感受到了希望,感受到萬物必然凋零的,那不以人的意誌而轉移的偉力。所以他們不再抗拒末日,反而期待末日的到來。他們希望,可以將這份心靈上的解脫,帶給他們所愛著的每一個人。是的,末日真理教的可怕,就在於,他們並不是因為貪欲、恐懼、絕望和任何一種負麵的想法,去散布末日真理,他們同樣會思考,也懂得自製,隻是他們思考和自製的方向,根源以及所尋求的未來,和正常人完全不同。他們愛著這個世界,也有所愛的人,隻是,在正常人眼中,他們的“愛”是怪異的,甚至不符合“愛”的定義,認為這種愛隻會帶來毀滅,而事實也是如此。人為什麼要有信仰?人為什麼會信仰末日?為什麼末日,在那一天會成為真理?那或許正是因為,末日就是在概念上更為廣闊的死亡,人們畏懼它,抵抗它,卻完全無法真正阻止它。這樣一個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哪怕在科學中也是客觀存在,也是最大課題的東西,不正符合所謂“真理”的意義嗎?在這裡,所有的聲音,所有的味道,哪怕我呼吸的每一口空氣,仿佛都被末日真理那種怪誕而強烈的氣息感染了。如果我放下武器,加入他們,他們一定會高舉雙手歡迎。然而,我們是敵人……既然已經到了這個份上,那麼,再想逃離,大概也是不可能立刻做到的了。我坦然步入教堂中,走在排椅之間長長的紅毯上,卻沒有任何一個信徒抬起頭來看我。神父,唱詩班和信徒們,虔誠地做著自己該做的事情。他們的祈禱難以聽懂,在發音上也充滿了扭曲,進而讓人感到詭異。但是,隻有一句禱言,是任何人都能聽懂的:“血肉如草木,榮耀如曇花,草會枯萎,花會凋零,然而死亡並非終結,一如真理永遠長存。”由神父引領著,眾人說出最後的結語。我揮了揮風衣的下擺,堂而皇之掃去上麵的灰燼,我所站的地方,很快就塵埃飛揚,鮮紅而乾淨的地毯變得肮臟。這是挑釁,但我看到的是,這裡沒有人在意。神父也好,信徒也好,目光仍舊隻有彼此,他們的眼神十分乾淨,但是,他們所做過的事情,大概會讓人悚然。而帶著一個乾淨的眼睛,一種舍己為人的心態,去做在正常人眼中罪大惡極的事情,也正是他們被稱為邪教的原因。我在很早以前,就不會被他們所表現出來的種種美德,以及平日裡所表現出來的良善人性所迷惑了。因為,當這些美好的東西全都是為了“末日真理”服務的時候,它就一定會在某一天,成為最可怕,最鋒利的爪牙。“很高興能夠為大家主持這一次的禮拜,雖然我們並不提倡任何一個有具體形式的主。”神父微笑著說,然後信徒們紛紛發出善意的笑聲,他們可以理解神父的說話,但恕我無知,並不能體會這句話中所蘊含的深意。也許,這是一句諷刺?“任何有形的主都將消亡,因而它必然是假的。”神父似乎可以看穿我的想法,轉過視線,用溫和的聲音對我說,“真理是無形的,我們無需看到它,因為,隻要靜下心來感受,它就在我們的身邊,從來都沒有離開過我們。末日是必然的,正如死亡是必然的,但這一切都並非終結。”“很多宗教都用過類似的說法,例如輪回,你在說的,並不是多有吸引力,多麼新奇的東西。”我將躁動的心平靜下來,這裡的環境充滿了感染力,神父本身也是,這種感染力,是由堅定地相信什麼,每日每夜地去堅持做什麼,並不斷取得成就而產生的。如果是普通人,一定會在這樣的情況下,三言兩語就被說服吧。我並不否認死亡的必然性,也從未看到過有成功拒絕死亡的例子。死亡的確就如同必然遵循的,一條最基本的規律,倘若說這就是真理。我也不會拒絕。但是,將死亡和末日混同起來,進而賦予末日真理的概念,讓人人都順從末日,人人都爭相推進末日,這和我的世界觀、人生觀和價值觀有強烈的抵觸。我不認為他們是正確的,當然,或許在他們眼中,我才是行差踏錯。但是,以“死亡”和“末日”那麼宏觀的命題當作爭端的核心,恕我而言,身而為人的我如此渺小,從思想上就很難接受。他們的思想和行為,幾乎沒有一處是我能接受的,也基本上是正常人都無法接受的。可是,這些家夥,同這種本能的厭棄作鬥爭,持續了不知道多少時間,最終成長為如今的龐然大物——僅以末日幻境的角度去看,他們的誕生、發展、生存和壯大,就可以書寫一本厚厚的曆史。這樣的東西,我不認為渺小的自己可以改變。我唯一能做的,就隻有殺死他們,哪怕他們的真理讓他們對死亡毫不畏懼。“是的,也許大多數宗教都會用輪回作為自己教義的關鍵部分。但也正因為如此,所以,這種新生和死亡的輪轉,才更證明真理和人性彼此交織,本身就是一種美好的祈願。”神父說:“人們希望將自己的認知,融入對真理的理解中。或者,從真理中,汲取養分,去豐富自己的認知。”“我聽不懂,請不要對我說這些大道理。”我平靜地回答道。“高川先生,自甘於成為一名愚者,本身就是愚蠢的行為。”神父微露不悅,“請不要閉上眼睛,掩蓋耳朵,停止思考,那會讓你失去很多。”“知道嗎?神父,我的思考是不會停止的,它有一種強製性。”我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這可不是假話,正因為我無法停止那種反射性的發散性的思考,所以才會變成如今這個樣子,對我來說,思考本身是愉悅的,但是,強製思考在許多時候,卻會成為一種痛苦,“如果可以,我希望它可以根據我的意誌,給我選擇的權利。”神父有些詫異,但這樣的表情很快就變成了微笑,仿佛他可以理解一樣。我感受不到其中的偽裝,他似乎真的認為,自己是理解我的。“思考本身是愉悅的,但是,最關鍵的在於,你必須思考最本質的東西,才不會被思考所帶來的渣滓所乾擾。”神父說:“你痛苦,是因為你想了太多不關鍵,不重要,不那麼本質的事情。如果你可以集中精神,集中於一個真理上,去認知它,解讀它,那麼,每一次有所得,都會讓你心境開朗。”“例如末日真理?”我嘲諷著反問。“是的,末日真理。”神父仿佛看不懂我的嘲諷,認真而肅穆地說:“這個世界上有許多真理,但是,末日真理,是距離我們最近的,是我們平時最能體會到的,也是會帶來最強情感的真理。人最深沉而古老的情緒,往往來自於未知,但歸根結底,還是來自於未知會帶來的死亡。死亡是末日的終點,末日是死亡的過程,沒有過程,而隻有終點,對人來說是無意義的,所以,對人而言,末日才是最合適的真理,具體而言,它並不是絕對真理,而是相對真理,所體現的是對死亡的一種泛概念上的人性化理解。”“相對真理。真是創造了一個新穎的說法。”我不由得笑起來。真理在本來意義上,是不具備相對性的。“如果是絕對真理,那麼,人們對其就隻有恐懼,那是什麼都無法做到,隻能默默承受的恐懼。”神父說:“但是,當真理和人性彼此接觸、碰撞、融合,最終誕生出來的,充滿了人性化的答案,卻是人人樂於遵循,信奉,乃至於為此付出,而通過這些思考和行為,所能抵達的終點,和絕對真理的終點沒有區彆——區彆隻在於在抵達同一個終點的過程中,到底是帶著恐懼,還是帶著快樂,到底是為了抗拒而拒絕這個真理,還是去接受這個真理,而這正是末日真理的價值所在。它讓人不抗拒真理,而嘗試去理解它,投身其中,哪怕呈現在其眼前的,就是死亡。”神父說到這裡,環視著下方的眾人說:“死亡不值得恐懼,但是,對死亡的恐懼是本能的,然而死亡不可改變,所以我們才必須改變。”“可末日和死亡是不同的概念!”我大聲駁斥道,“向往末日和死亡,和不得不承受末日和死亡,也是不同的概念。這些概念不同的地方,正是人性和生命本能的體現,也體現著人們生存的意義——如果一切終將毀滅,那麼,隻以這個結果而論的話,我們的誕生和存在又有什麼意義呢?”“一切都終將死亡。末日是死亡之前,生命是末日之前,而生命的源頭,那誕生的意義,正接駁了死的意義。沒有死亡,誕生同樣是毫無意義的。”神父平靜地述說著:“至於人類誕生和存在的意義,就是它是這個循環的一部分。”“真是毫無人性的說法。”我沉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