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如同麵團一樣膨脹的怪異麵前,炮台基座僅僅堅持了不到一分鐘,就徹底被吞沒,各種炮擊產生的衝擊和光芒試圖從內部撕裂怪異,卻在抵達最外層的時候就已經是檣櫓之末。源源不絕的女屍爬上這個巨大的聚合體,成為其新的表層,這個蠕動的肉塊就好似神秘學中的奇特生物“史萊姆”一樣,趴在原地反芻著食物。高川仍舊呆在基座的核心,堅固的特殊材料外壁還在抵抗女屍的侵蝕,但這個時候,這種侵蝕已經呈現出明顯和沙耶相似的特性。如果說,女屍和沙耶有某種根源上的聯係,那真是不需要驚訝,反而,這才是合情合理的解釋。高川十分清楚,自己在超級泰坦尼克號上被狙擊並非是毫無緣由的,幾乎每一個有點見識的人,在這艘大船起好名字之後,就沒有想過它還能完好無損地回航——船隻沉沒,人員戰死,這些結果都實屬正常,亦或者說,隻有當局麵如此發展的時候,才是“一切按照計劃中發展”。超級泰坦尼克號剛啟航不久就遭遇襲擊,敵人的下手之快雖然有點出乎情理,卻也在意料當中。就高川所知,這條船上沒有一個乘客和船員是無關人士,隻要是意料當中的情況,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被打個措手不及。與自己這邊相比,敵人那邊也明顯做過許多情報工作。高川覺得襲擊自己的女屍,就是一種刻意設計的怪異——它的誕生也許並不是受到人們控製的,但是,它會出現在這裡,一定是敵人的陰謀。它的能力,登場的方式,以及之後的作戰,在受到襲擊的當時無法深刻體會到其中的刻意,但事後卻可以讓人清醒意識到,這些全非偶然,而是必然。義體也好,腦硬體也好,速掠和連鎖判定,裝載了S機關的武器,乃至於意識行走,甚至是高川自身的心理、思考和行為方式,都被明確地針對了。但是,如果說,這一切全都是可見的敵人,例如末日真理教和納粹等等神秘組織的作為,卻也不儘然。高川可以感受到,有一種冥冥的意誌,讓這些敵人必然會產生這些想法和行為。看似一切都出自於自我的想法和行為,是貫徹靈感、經驗和分析的結果,然而,一定有什麼東西,促成他們從這個方向產生靈感,得出經驗,分析出結果。而推動他們如此去想,如此去做的幕後黑手,自然而然也是造成末日的罪魁禍首。那就是“病毒”。這麼說,似乎有點兒把整個末日幻境陰謀化,有點兒將“病毒”人性化了,但是,自己的遭遇是“病毒”推動的結果,這一點卻是高川絲毫沒有半點懷疑的。但與此同時,又並非是自己正在被“病毒”刻意針對。雖然高川從許多人的口中,都能聽到“高川是特殊的”這一結論,但是,他對自我的認知,仍舊是“末日症候群患者”的一員,而從這個身份出來,所做的各種分析,都無法讓他認可“自己是特殊的”這一結論。自己也許在“劇本”中充當著一個獨特的角色,但是,並不意味著,其他人就隻是大眾角色,每個出現在自己眼前的人,都在“劇本”中具備某種獨特,而自己的獨特放在這每個角色都具備的獨特中,其實並非是那麼突出的。因為每個角色都是獨特的,反過來說,也就是,每一個角色其實都並不那麼獨特——因此,在“病毒”的所有行為,以及它的每一個行為所導致的影響中,“末日症候群患者”其實是平等的。末日症候群患者是平等的,大家的身份,也許是某種強大的係統中樞,也許是承擔著特殊曆史使命的人物,也許是末日幻境中的神秘專家,也許被視為末日真理教和納粹的信徒,也許隻是沒什麼力量的凡人,也許不是人,是彆的某種東西,以怪異和素體生命的形象展現在人們麵前。但是,拋開這些身份,其本質仍舊是“病人”。因為是“病人”,所以,產生了這樣的變化。因為是“病人”,所以,在承受著痛苦和折磨。因為是“病人”,所以,所看到的,感受到的,皆是末日,這末日正是自身正在病變中步入死亡的暗示。在“病毒”麵前,“病人”是平等的,是被之侵蝕著的,被它貫穿了生理、心理和人格,被它注視著,被它針對著,被它扭曲著。所以,才會產生“無論自己做了什麼,都隻是讓末日更進一步”的感覺。因為,看似自己做了一些事情,但其實並沒有實際扭轉“病變”的結果,沒有改變自己身為“病人”的事實。末日幻境太龐大了,太複雜了,末日症候群患者分裂的人格以自身的精神構建了這個世界,在這個世界活動並相互影響,但也正因為如此,他們已經忘卻,也難以接觸末日幻境之外的世界。對他們而言,這裡就是最真實的世界,因為,他們在這裡存活著,活動著,除了在這裡之外,他們無法存活,無法活動,無法影響,因為——他們原本的身體,早已經變成了結構極其穩定,難以被他們自身意識影響的“LCL”液體,在某種意義上,他們除了自己那分裂的人格和精神之外,已經所剩無幾。這樣殘酷的命運,讓他們難以認知到“自己是病人”的本質。是的,如果“病毒”是存在的,如果“病院現實”就是大家在成為末日症候群患者前所生存的“現實”,那麼,這個結論可以解釋很多的不可思議。緊抓住“病人”這一身份,就能在末日幻境中各種奇詭的現象背後,找尋出本質的脈絡,進而不會迷失在那光怪陸離的神秘事件之中。可是,不迷失,並不意味著可以戰勝。一個罹患絕症的人,要從生理和心理上戰勝絕症,是多麼困難的事情?其中的難度,隻要願意去想,每個人都能給出自己的答案——倘若不困難,就不會被稱為“絕症”。“末日症候群患者”倘若可以戰勝“病毒”帶來的病變,那他或她,此時此刻,就不應該還停留在這個世界。反過來說,既然世界末日還在如同滾滾車輪,以一個無法抗拒的時代表象傾軋而來,那就意味著,這裡的每一個人,每一樣事物,每一種怪異和神秘,每一個不是人的東西,都是在“病毒”的侵蝕掌控之中。也許神秘是多變的,也許怪異是難以想象的,也許是人和非人在這個末日幻境中有著不同的觀念、概念和生存方式,它們太過光怪陸離而讓人眼花繚亂,讓人覺得僅僅是應付這些東西,就足夠精疲力儘。但是,高川從來都沒有迷失在其中。他參與著自己身旁出現的每一起神秘事件,從中探究著病情的發展和“病毒”存在的脈絡。每當自己身陷絕境,感受到一種冥冥中的針對性時,他就越發感受到“病變”的影響,也越愛深切地感受到,“病毒”就在這裡。當自己注視它的時候,它也在注視這裡。它就藏在這個世界的每一口空氣中,藏在每一個念頭的細節裡,藏在每一個行為的方式中,藏在滾滾而來的末日、怪異和神秘之中。雖然用“藏”來形容,但它並沒有刻意隱藏了自己,它本來就是以這樣的方式存在著,而包括自己在內的所有人無法看到它,正是因為,它到處都是——就如同我們明明注視著空氣,卻又不由得說空氣是“透明的”,明明每時每刻都呼吸著空氣,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和少年高川的想法不一樣,和桃樂絲和係色的想法不一樣,哪怕是作為“計劃中間產物”存在,從誕生開始就注定了必然成為“超級高川”的過渡品,義體高川也有著自己的思考,有著自己的見識和認知。高川平靜地注視這一切,思考著自己能夠看到的,自己可以理解的東西,雖然有著自己的認知,但還是決定協助桃樂絲和係色,去驗證她們的想法,這和他的出身沒有任何關係,僅僅是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他並不否認少年高川,也不否認桃樂絲和係色,同時也不否認自己,對這些想法和認知上的矛盾,沒有頑固的否定。正因為如此,所以,他不認為自己是錯的,但也不會因為自己不是錯的,就認為其他人是錯的——在這個方麵,他覺得自己和少年高川其實很相似,不,不應該是相似,而是因為,他們本來就是同一個人。如果可以的話,當然可以執行隻屬於自己的計劃,就如同少年高川正在做的那樣。但是,如果自己也隻做自己的事情,桃樂絲和係色又怎麼辦呢?她們也有著自己想法,迫切想要改變一切而付出了巨大的努力。高川做不到,隻為了證明自己是正確的,而無視她們也有可能是正確的可能性。他也覺得,想必少年高川也是這麼想的吧,正因為,自己在協助桃樂絲和係色,所以,他可以放心又任性地去做自己的事情。忠實於自己感性的高川,甘願為了他人而理性地付出自己的高川,都是高川。當兩個高川加在一起,才是完整的高川。高川就這麼想著,平靜地,深邃地,帶著眷戀,充滿了渴望,懷抱著無法放棄的心念。哪怕已經陷落在女屍聚集體的肚子裡,哪怕女屍正步步逼近地侵蝕著高強度的基座材質,哪怕透過監視器,透過自己的感受,都能看到和感應到,女屍是如何一點點將外壁融化,變成鬆軟的血肉,又孕育出新的女體,她們伸出手腳,在相互擠壓中,一點點地突入到核心——核心部分雖然減緩了侵蝕的速度,但是,無法讓侵蝕停下。自己被困住了,無法反抗,目前自己所能做到的,都被針對了。核心被突破是遲早的,自己將會很快,就要掉落到這些女屍之中。難以想象但一定很殘酷的下場,一點點朝自己逼近,是如此的讓人窒息和恐懼。即便如此,高川也隻是感受著,自己心中那新鮮且沸騰著的情緒,一邊沉默地思考著。思考,似乎就是他現在唯一可以做的事情。因此,他以一種理性的平靜,沉浸在這個唯一可以做的事情中。然後,他看到了,自己在發光。明明自身是有一個確定的形象,雖然沒有用鏡子照看,但是,自己可以看到自己的身體和手腳,每一塊肌膚,每一根毛發都是實在的,構成了名為義體高川的意識態形象。可是,當他看到自己在發光的時候,這些明顯標識出“義體高川”的實在形象特征,正在漸漸消失。就好似在熱和光中,蠟人正在融化。高川沒有驚慌的感覺,也沒有做任何事情,他覺得自己並不需要做任何事情,因為,這也許是自己的思考造成的現象——雖然有些奇異古怪,但是,比起什麼變化都沒有,就那麼理所當然地女屍侵蝕掉,也大概算是一個好變化吧。在核心被女屍突破之前,他就徹底失去了自己的特征。若女屍的扭曲還能稱得上有自己的特點,那麼,高川覺得自己此時的形象,就是真正意義上的“人形”——沒有性彆,沒有特點,沒有任何讓自己變得與眾不同的個性,卻又攜帶有任何人形之物所具備的要素。女屍的手從核心的側壁上鑽進來,那隻手周遭的材質,都變成了鬆軟的,活著的血肉。於是,緊接著就有更多的手從這片血肉中鑽進來。一塊塊的血肉,就好似黴菌一樣在側壁上出現,然後是頭頂和腳下,也有許多手伸出來,摸索著,抓住了高川。一具具赤身裸體,充滿了成熟魅力的豐|滿身體,穿過血肉,緊貼彼此,蜂擁著湧了上來。人形的高川消失在女體們瘋狂的擁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