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羊犬提出了高川從未想過的假設。這一假設基於襲擊宿營地的人馬和襲擊三人的人馬是同一夥人,且是新世紀福音的前提。無論是襲擊宿營地也好,還是攻擊自己三人也好,都存在極大的風險,不僅僅要考慮宿營地的戰鬥力,也要考慮己方在十分鐘內可以調動人手,以及用於攔截三名神秘專家的人手。襲擊者能夠在如此短的時間裡,做到殲滅和轉移,就意味著平日裡就做足了工夫,而這些下了苦工才能完善的布置,隻是發動一次襲擊,幾乎就會全部用掉。衡量這個計劃的得失和發動後必須承受的風險,並最終下定決心,就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也許在其他人眼中無法看到,但這些襲擊者完成這一次計劃,也定然付出了沉重的代價。既然如此,他們理應會希望得到預想的收獲,而這個收獲在牧羊犬看來,決計不是“針對耳語者”這麼簡單。說到底,耳語者本身並不具備太大的價值,而是“高川”本人的價值賦予了耳語者價值。哪怕是直接針對高川做出這個襲擊計劃,看起來也有點兒得不償失。就如同高川所說的那樣,對方也必須考慮耳語者在高川心中的份量,以及高川在配合上的主觀能動性。既然新世紀福音的巨頭對高川有所求,那麼,對她而言,最好的情況當然是高川自願配合,最糟糕的情況,自然就是必須通過一些威脅手段,強行讓高川配合。高川又不是什麼沒有能力的無名小卒,僅僅依靠新世紀福音的實力,以圈禁耳語者以做人質的方式,壓迫高川去履行約定,恐怕對新世紀福音而言也是下下策吧。高川本身就是經驗老道,作風強硬又實力高強的神秘專家,作為耳語者的代表,和網絡球、雇傭兵協會等NOG常任理事組織交好,並在中央公國政府的支持下,獲得了三仙島的控製權限。一旦耳語者出現變故,高川會使用雷霆手段的可能性也定然大增。牧羊犬將自己代入新世紀福音的角度,如此思考著,最終得出這麼一個答案:這些人針對的不是耳語者,而是中央公國,從側麵迂回的方式去影響中央公國、耳語者和高川的關係,並以此展開,去影響高川和其他組織機構的關係。既然無法讓高川放棄自身苦心經營的人脈網絡,那麼,就讓這個人脈網絡出現雜質,不再如以前那般順暢。按照目前的國際形勢,也定然也有許多人和組織,不願意看到高川獲得全方位地支持。新世紀福音作為推手,隻需要在先期擺弄一下,就能推波助瀾地讓高川陷入孤立的境地——毋寧說,有多少人希望英雄高川擁有更雄厚的實力,就有多少人希望高川最終會成為一個孤膽英雄。當各方開始彼此牽扯,開始對高川有所戒心的時候,身在這個巨大漩渦核心的高川也會因為周遭的牽扯,而無法傾向於某一方,換個角度來看,也就是獲得了“自由”。於是,高川既獲得了三仙島,又可以確保自身和耳語者不在受到包括中央公國在內的任何國家政府,以及包括網絡球在內的任何神秘組織掣肘。反過來說,因為沒有這份掣肘,任何曾經交好的政府和非政府勢力,都必須重新調整對待高川和耳語者的態度,而這個調整將會是傾向於“警惕”的。“自由”的英雄高川,“自由”的耳語者,當然可以“自由”地去配合任何一方勢力。而高川可以為這種“自由”遷怒新世紀福音嗎?大致是不能的,他們定然對高川的性格有所研究,在這個計劃中,高川和耳語者所獲得的“自由”,對其而言無疑也是一種保障。從這個角度來說,高川和耳語者同樣是獲利方。高川不會主動做這樣的事情,他本身並不政治傾向,卻同情自己的國家,同情自己的盟友,在照顧自己身邊親近的人時,也不會在絕對沒有辦法的情況下,去做犧牲他人成全自己的事情。所以,高川做不到也不會去做,甚至不放在第一考慮位置的事情,新世紀福音強行以他的名義去做了。無論實際上是不是高川的意願,其他人都必須考慮“這就是高川本身的意願”的情況,即便事後高川進行解釋,也仍舊不可能再如以前那般暫且將這些問題放在一邊。有許多事情,一旦有了一個開始,就必然順著某個軌跡持續下去,而有的看法,一旦說開了,就無法讓人置若罔聞。高川此時就處於這樣一個不安定的位置上。儘管牧羊犬不覺得自己可以完全代入敵人的思維,說到底,雙方看待世界和自身的角度、理念和哲學有著巨大的差異,但是,這個答案在高川和銼刀看來,比“對方想要劫持耳語者以做人質”的想法更加成熟。“如此一來,這些人襲擊我們,拖延我們,不是為了讓他們逃得更遠,也不是為了騰出時間準備更加強力的攔截,而是為了將‘高川要爭取自由’的信號釋放出去?”銼刀滿臉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的表情。她雖然一直是雇傭兵小隊的隊長職位,卻並不擅長處理這些拐彎抹角的情況,如果敵人是強行使用暴力,那麼,用暴力反擊回去就好了,可是,當對方是以間接的手段玩弄陰謀詭計的時候,總會讓她感到腦仁作痛。“是的,新世紀福音一直沒有暴露出來,對許多人來說,哪怕得知了新世紀福音的底細,也仍舊隻能將他們當做是一個新鮮的神秘組織來看待。新世紀福音的做法,想法,以及對待高川先生的態度,和其他神秘組織的關係,都無法讓人在第一時間理清,而隻能通過它們的行動去揣測。因此,‘這起對宿營地的襲擊,其實是高川和新世紀福音之間的默契’之類的猜測也必然是存在的。也許它們會光明正大地放出風聲:這次行動是為了從中央公國政府的魔掌中營救耳語者,讓英雄高川成為全世界的英雄,而並非是受製於某一個國家的狗腿子。”牧羊犬說著說著,似乎越加相信這樣的推斷,而說話的邏輯也變得清晰許多,“哪怕高川先生一廂情願地想要依靠中央公國,中央公國也必須為那些風言風語買單,總之,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回到剛達成合作時的信任和默契。”“哪怕自己沒有二心,但是,被懷疑的話就沒有辦法了。”銼刀皺著眉頭,用手指擠壓著太陽穴,說道:“一旦耳語者被接出國外,安置在一個相對穩定的地方,阿川你也不可能再將耳語者送回到中央公國政府軍方手中吧?說到底,你從來都不希望他們參與到前線上,也不希望他們和政府之間是人質關係。同樣的,大概也不會重新把三仙島的權限交還吧。”“是的。”高川沒有任何遲疑,明確地回答道:“我從來都沒有想過要用耳語者做籌碼,哪怕她們甘願成為人質,讓我獲得了三仙島的權限,我也不覺得這是正確的選擇。我並不是對自己的國家有怨恨,或者有什麼不理解,單純是覺得這不值得。”“也就是說,新世紀福音真的那麼做了,你也必須承情?”銼刀再一次確認道。“沒錯。”高川乾脆利落地回答道。“哪怕明知道這是新世紀福音刻意製造的局麵?”牧羊犬也確認道。“是的,哪怕明知道新世紀福音不會無緣無故做好事。如果它們所做的事情,的確可以讓耳語者擺脫政治漩渦的話,我也不可能重新讓耳語者回到漩渦中。”銼刀和牧羊犬對視一眼,心中不約而同地想:這次真的麻煩了。高川的確很有可能會因為這次事件,遭到NOG和聯合國的詬病,哪怕台麵上仍舊需要高川和三仙島,哪怕客觀情況下無法阻止高川繼續掌握三仙島,甚至在局勢嚴重的情況下,必須主動去幫助高川。但是,心理上的排斥,終究會化作猙獰的火焰,去將這個義體化的男人燒儘。“沒有辦法解決嗎?例如我們搶先發出聲明。”銼刀說。“要發什麼聲名?說耳語者會繼續呆在澳大利亞和中央公國?說自己永遠不會背叛國家?得了吧。”牧羊犬聳聳肩,說:“口頭無憑,他們隻會相信已經發生的事情,除非高川先生主動將耳語者遣返回去,否則一定會鬨掰的。換個角度想想,就算高川主動送回前飯盒,也絕對無法留在國內了,新世紀福音有千萬種方法,讓中央公國不得不重新考慮自己和高川先生的關係。”“你打算怎麼辦?阿川。”銼刀回頭看向高川。“不怎麼辦。”高川心中少許激蕩的情緒,終究平複下來,說:“如果事情真的發展到了那一步,也隻能說聲遺憾了。”“讓新世紀福音的人得逞也沒關係嗎?可以咽下這口氣嗎?”銼刀追問道。“你形容得太嚴重了,銼刀。又不是什麼爭風吃醋,有什麼氣可以好咽的。”高川平靜地回答:“既然這是沒辦法阻止的事情,那就必須接受。”“你看得可真開啊,其實你還是傾向於幫助祖國,以中央公國的身份行動,而不是以NOG的身份行動吧?”銼刀歎息一聲,如此說道。“如果一個人真的想要幫助祖國,那麼,無論身在何處,是怎樣的身份,都會行動起來,一定可以找到幫助它的方式。如果僅僅是一句口水話,那麼,自然有許多借口去阻止他去行動。”高川微笑,坦然的聲音中,聽不出任何受製於形勢的鬱悶,“如果我要幫助祖國,那麼,祖國的政府不信任我,這個情況也絕對不會成為阻止我的理由。說到底,我的意誌和判斷,才是主宰我行動的核心,我掌控著三仙島,想要去幫助誰,想要去拯救誰,和對方到底是用怎樣的眼光來看我毫無乾係。”“哦——倒是讓人吃驚,原來你是這樣的想法。”牧羊犬有些驚異,“幫助他人的時候,還要受到對方質疑的眼光,有可能事後也不會得到感激,亦或者得寸進尺,視伸出援手者為罪人,其救助行為是在贖罪,而迫使其做更多事情。這個滋味可不好受。”“我的時間和精力,還沒有充裕到要考慮對方的感受。我也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是否真的拯救了誰,有時會感到迷惑。”高川笑了笑,說:“也許就如同一些人所說的那樣,我糊裡糊塗忙亂一番,最終什麼事情都沒有做到——”他頓了頓,想起了過去的“高川”們,那一次次的失敗,僅以結果而言,他們不就是什麼事情都沒有做到嗎?既沒有讓自己擺脫病人的身份,也沒有讓其他人好轉,按照自己的想法付出了那麼多,卻完全沒有一個理想的收獲,反而必須承受著越來越嚴重的形勢,最終連自己都惡化崩潰了。但是,能說過去的“高川”們的所作所為,所思所想,其出發點和意圖達到的終點都是錯誤的,是妄人妄語嗎?高川覺得,當然不能這麼去想。正因為明白自己不可能什麼都做好,所以才拚命去做,隻是為了能夠做得更好一些。正是因為明白事情的結果可能不如自己所願,明白付出不一定可以換來自己想要的收獲,所以,才能拋開結果,而專注於自己的行動和判斷,而在這個過程中找到的東西,也並不是全都是醜陋的讓人憎惡的東西。不是嗎?世界是如此苛刻,但卻並非一點都不美好。“你看起來沒什麼信心呀……”銼刀有些不高興,用力拍了拍高川的肩膀,說:“你真的救了許多人。拯救了誰,不是由自己說的,是由被拯救者自己說的。既然他們都這麼說了,那麼,你就去相信吧。你說的對,你的時間和精力,還沒有充裕到可以考慮對方感受的地步,他們是否可以理解,和你要怎麼做,毫無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