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懷恩在做夢,他已經很久都沒有做夢了。作為倫敦中繼器的三柱之一,他擁有還是人類的時候所不具備的種種神秘之處,用以觀測人世的角度都和過去有所不同。對比起腦海中身為人類時的記憶,他總能意識到如今的自己和過去的自己到底有哪些不同。這些不同並不在於信念、立場、情感乃至於基礎結構上的變化,而在於一些更加微妙的,複雜的,難以用人類現有的詞彙去描述的地方。總而言之,正是這種種不同於人類的地方,讓他對“自己已經不再做夢”有一個十分清晰且又理所當然的認知。然而,這樣的認知也被突如其來的事故打破了。不,認真說來,他不能很好地描述這種感覺:讓自己做夢的誘因並非是毫無預兆的,正好相反,無論從神秘的預言角度,還是從客觀性的數理分析計算進行推斷,都足以證明,這個誘因是必然發生的——亦即,中繼器之間的直接碰撞,相互之間力量的作用導致彼此的毀滅,進而引發人類集體潛意識層麵上的巨大動蕩,全都是可以預估的情況。網絡球針對這些預估的情況,做了許多準備,乃至於有不少計劃,是必須基於“中繼器進行最直接的撞擊”這個前提條件才能開始。網絡球對眼下的狀況並不是沒有準備,隻是,這仍舊是一種難以評估的衝擊,沒有人可以提前做好萬分的準備,去抵擋那未知的衝擊。當情況如預估一樣發生時,才能斷定己方的準備有沒有效果,亦即有多達效果。中繼器的對撞所產生的衝擊是如此可怕,在衝擊發生的一刻,所有非倫敦中繼器直接庇護下的網絡球機構都受到了致命的傷害,這種傷害並不是肉體上的,而是意識上的,無論是神秘也好,科學也好,至今為止,所有的工具都建立在“由人去控製”的基礎上,脫離人的意識而自發運轉的東西,不以人的意誌為中心運轉的造物,總會讓人戒心重重。因此,當需要人去驅動的東西,在人失去了意識的情況下,其功能性的核心和彼此連接的構造,就從基礎上崩潰了。更進一步說,構成人的獨立性和社會性的東西,在人類集體潛意識的這場巨大風暴襲來時,就像是脆弱的鎖鏈一樣層層斷裂。常懷恩利用倫敦中繼器的力量,從頭到尾觀測到了這一場可怕的災變。因為網絡球事先就和新世紀福音的女巫VV達成了個人性質的交易,因此,在女巫VV釋放信標的時候,常懷恩不僅僅在第一時間就鎖定了信標所在之處,更沿著信標找到了五十一區中繼器的線索。在這個世界上,除了末日真理教之外,沒有任何一個神秘組織,能夠像網絡球這般如此了解“對手”和“朋友”——五十一區中繼器在建立的時候,也無法避免要借助網絡球的力量,而網絡球對它們的支援,也當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完全免費”。網絡球和許多神秘組織,和許多國家都建立了良好的合作關係,正是這層合作關係,讓網絡球能夠最大程度發揮“超級係”這個神秘物品的力量,在小範圍內,營造出一種更傾向於自己的事態和勢態,並從中獲得較為長遠的收益。因此,在他人眼中,網絡球往往就像是一種另類的人道慈善組織,往往隻有通過長達五年、十年、二十年的觀察和統計,才能意識到網絡球做了哪些事情,又獲得了怎樣的收益,而這些收益,往往是無形的。網絡球的經營方式,和大多數神秘組織都不一樣,它和世界上的許多國家政治團體建立關係,但之所以仍舊被稱為神秘組織,理由很簡單:網絡球的物資來源和資源循環是一個獨立的構架,它僅依靠自己的力量,去發掘、采集、轉化,形成僅屬於自己的一個鏈條。對正常的地方勢力來說,哪怕是國家勢力,都會劃分土地,將一個土地範圍內的資源都從法理和情理上,劃分為“自己的東西”,並利用國家暴力機器維係這種認知。但是,網絡球這樣的神秘組織是無視這種認知的。正因為從最基礎的,最常識性的社會認知上和社會行為上都不一樣,並且有能力維係這種異常,所以,才會被“正常的人或勢力”視為“神秘組織”。正常和神秘這兩個概念的差彆,在這裡並不取決於能力的大小和不同,而僅僅在於這兩個概念彼此相對。網絡球從和普通人不一樣的視角,去認知、對待和處理這個世界,神秘力量的存在,讓它們可以更好地適應自身的視角,並從中獲得發展。作為網絡球中,已經無可爭議的核心之一,常懷恩自然也擁有與眾不同的視角,倫敦中繼器的力量促進了他這一視角的開闊,正因如此,才讓他可以切身感受到,人類集體潛意識的巨大衝擊到底有多可怕。對女巫VV釋放的信標進行鎖定,由信標所引發的種種變化,就像是漣漪一樣,不斷向外擴散,一遇到某些存在,就會如同漣漪碰到了阻石一樣,產生波動上的變化。在常懷恩的觀測中,女巫VV利用“可能是末日真理教聖地的東西”製成的臨時信標,就像是雷達一樣,其自身,其外在,都會在一輪輪的雷達波釋放中顯露出來,而且,是十分深刻地顯露出來。那一段時間,若沒有倫敦中繼器的支撐,僅僅是信息本身的反饋,就足以沿著觀測的渠道,反向摧毀“常懷恩”這個存在。倫敦中繼器在這個意義上,就是一個巨大的堡壘,一個堅固的盾牌,一個讓“常懷恩”這個自稱哲學幽靈的存在得以存在的封閉環境。可是,即便倫敦中繼器是如此堅固,仿佛除了直接性的中繼器撞擊之外,沒有任何攻擊可以直接對中繼器內部造成影響,但是,常懷恩借由“自己正在做夢”這一不尋常的情況,實際證明了,倫敦中繼器並沒有自己等人所想的那麼可靠。倫敦中繼器正在眾人的努力下,正在向著想象中的“超限兵器”轉變。所謂的“超限兵器”,也是從統治局遺址中得到的資料中所提到的概念,那是一種比“臨界兵器”更加強大的兵器,擁有種種在本質上完全超越臨界兵器的性質,但是,從人類至今為止的想象力和思維中,都未能完全描述這種性質。因此,對於“倫敦中繼器正在向超限兵器轉變”的判斷,完全是由神秘專家的直覺做出的——尤其是三級以上魔紋使者的直覺。從網絡球的角度來說,身為三級魔紋使者,又是一直以來的指揮官的走火,正是這方麵的最高發言人。常懷恩不確定,倫敦中繼器在“防禦人類集體潛意識的衝擊”這一預估事件上,並沒有做到想象中的完美,是不是出於“倫敦中繼器正在改變自身的性質,向超限兵器轉變”這個原因。但是,瑕疵的確存在,並且,造成了不知道究竟是好還是壞的影響。原本走火意圖甕中捉鱉,將潛行中的末日真理教中繼器誘出,再以超限兵器身份的倫敦中繼器予以致命性的狙擊。無論是“女巫VV將末日真理教聖地變成信標”,還是“五十一區中繼器借助信標的回歸”,哪怕是“拉斯維加斯中繼器的回歸”,亦即“五十一區中繼器和拉斯維加斯中繼器的碰撞”,都沒有超乎最初所預估的上百種情況——換句話說,能夠很好地利用自身為最終兵器仿製品的特性的桃樂絲;作為網絡球最理性最強的頭腦派的近江;倫敦中繼器三柱之一,在成為三柱之前就擁有種種不可思議的“超級係”;默認最強先知的梅恩女士;四個存在的結合,所做出的預估,無論是過程、時間、地點還是關鍵人物上,都準確得讓人吃驚。這種準確甚至讓人覺得,這四人的力量,已經稱得上是真正意義上的“讀取命運”——命運就像是一個無形的劇本,如今卻被她們著,並將每一個環節複述出來。這種可怕的預知能力,讓走火對網絡球的勝利保有極大的信心,然而,常懷恩在做夢的這一刻,就明白了,網絡球如今所擁有的,這看似可怕的預知能力,有一個巨大的缺陷,那就是未能將自己的命運也寫入其中,讓自己的勝利,成為命運的必然。倫敦中繼器之外的一切,都如預計一樣發展,然而,倫敦中繼器本身,卻在隨之而來的衝擊中,發生了沒能預估到的變化。這個變化到底是怎樣的變化,常懷恩也無從知曉,中繼器是如此複雜,深而這個變化深入到中繼器的方方麵麵,讓它在第一時間,就陷入了“做夢”的負麵狀態中,無法對此時此刻正在發生的變化做出任何實際性的應對行為。有那麼一瞬間,常懷恩懷疑起,自己的處境,會否就是一個陰謀?一個巨大的陰謀,正在倫敦中繼器內展開,而這個陰謀正是以五十一區中繼器和拉斯維加斯中繼器的對撞為信號開始的——可是,他無論如何,也無法想象,自己所認知的人中,在自己人和敵人的範圍內,有誰可以進行這種深度的陰謀。網絡球已經是世界第二大神秘組織,無論從哪一個角度都絕非是虛言,所有針對倫敦中繼器的陰謀,都可以視為針對網絡球的陰謀,而從實際情況來看,除了末日真理教之外,沒有任何神秘組織有能力對網絡球施展這樣的陰謀。但是,常懷恩的直覺告訴它,如今已經在倫敦中繼器裡展開的陰謀,絕非是末日真理教的手筆——不僅僅是風格上有不一樣的地方,也能從細節方麵,推敲出證明這一點的理由。網絡球內部的變質嗎?常懷恩的思緒,在下一秒就跳到了這個猜測上。可是,這是無論如何都不敢去肯定的猜測,因為,倘若這個猜測為真,就意味著網絡球從基礎構架上的崩潰:能夠進行這種深度的陰謀的背叛者,正是網絡球的核心,從這個角度出發,重新審視網絡球本身,就會得出“網絡球本身就是一個陷阱,自己等人至今為止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在為陰謀者做嫁衣,最初為網絡球奮鬥的理由,那些為了拯救世界而做出的努力,都在自己不知道的情況下被強行扭曲”的結論。倘若早就察覺也就罷了,偏偏是在這個最關鍵的時候,意識到了這一點,常懷恩的內心對這樣的可能性充滿了抗拒。它還想繼續深入思考,找出更多的線索,去證明自己意識到的,到底是一個更好,還是一個更壞的情況,可是,它的自我意識正在變得模糊。常懷恩知道自己在做夢,而這個夢並不清晰,不清晰的夢正在將自我存在認知也變得模糊,這種模糊並非死亡,而是將自己這個“哲學幽靈”的存在性從倫敦中繼器這個封閉環境中剝離,真正變成一個“無法對外界和自我做出任何回應的,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的東西。無論是他人觀測,還是自我觀測,都無法從這個模糊的性質定義中,取得實質性的結果。“竟然……就這樣……被|乾掉了……”常懷恩在徹底“沉入依稀的夢中”前,最後一次自我意識閃過。它知道,自己並沒有完全被殺死,但是,“醒過來”到底是在多久以後呢?為此,“必須……警告……走火……”然後,一切都安靜下來。遠在一處隱秘的機要房間裡,浸泡於維生艙中,正在對照數據調整魔紋超能效果的走火輕輕皺了皺眉頭,他覺得自己聽到了什麼,亦或者說,有某種靈光閃過腦際,但是,捉摸不定。他決定不去想太多,因為,要利用自己的魔紋超能,對“中繼器”這個可怕的武器進行威力增幅,是需要全心全意投入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