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霧在翻滾,伴隨空氣一起吸入時,隻覺得有某種與眾不同的寒氣從下腹湧起。不,說是寒冷並不準確,那並不是讓人發抖,或者因為生理反應而產生的雞皮疙瘩,而是一種從情緒中,從想象力,在精神層麵誕生的感覺。它像是發出警告,讓人腳步畏縮,杯弓蛇影。哪怕是一絲動靜,一個偶爾晃過的畫麵片段,以及在沒有聽到任何怪異的聲音,風景也一如既往的時候都會產生——許多人都有這樣的體驗,但大多數情況下,那都隻是敏感的神經帶來的錯覺,大腦中將正常而破碎的信息,以一種讓人生畏的方式組合成不同尋常的連貫性的東西,也許這些東西並不符合主觀固有的邏輯,但卻隱隱昭示著人們精神世界裡對未知一麵的恐懼。和普通人比起來,神秘專家擁有類似體驗的機會更多,多到了或許不應該稱之為機會,而被視為災難,一種貼身的,綿密纏繞在人生中的,不幸又汙穢的厄運。和普通人的錯覺不同,神秘專家經曆類似的體驗時,這種體驗往往是具備實體的,亦或者說,會真正給本人造成難以磨滅的傷害。如果僅僅是錯覺,那麼一覺醒來,卻除心病就能治愈,一旦為錯覺奔忙,也往往隻是損失時間、精力和錢財;倘若是幻覺,那就需要去醫院整治,利用心理學療法和一些在人體神經係統方麵的調整,也有治愈的可能;然而,神秘專家所要麵對的,那直接會導致死亡的神秘恐怖的東西,卻會在一個極短的時間內,就讓人如跌落深淵,無可救贖。思想,意識,精神,心理……所有在物質第一性的世界裡,基於物質的身體係統才得以存在的,信息獲取、分析、理解和反饋這麼一個過程的表現形式,在未知的神秘麵前,突然就擁有了更加實質的力量,並開始展現那難以抵禦的負麵性的乾擾,讓神秘專家也為之心悸。那些本應該隻是錯覺、幻覺、想象的物事,被賦予了貼合人們所認為“它應該就是那副模樣”的實體,但是仔細一看,卻又覺得和自己想象中的完全不同——那是理所當然的,因為,它們並不完全依存於人們的想象而存在。它就在那裡,隻是被觀測到的時候,呈現出讓觀測者似乎可以理解的表象,一旦深入研究下去,就會發現,在表象之下,是截然不同的,完全無法理解的存在。在成為神秘專家之前,天真的人試圖將這些表象之下無法理解的,超乎尋常的東西稱之為這些表象的本質,但是,在經曆了更多的神秘事件,成為了神秘專家後,就會隱約察覺到,在這種“本質”的深處,還有著更深邃的東西,原本看似本質的物事,也不過是表象下覆蓋的另一層表象而已。遇到這些讓人毛骨悚然,看似可以理解實際卻一團亂麻的神秘時,往往就是危機關頭,而在有限的時間內,在迫切的生死關頭,去對這些神秘追根究底,談不上什麼明智的選擇,在真正找出根源,理解本質,達到能夠從本質上抵抗乃至於去除這些神秘之前,往往就已經死去。如果自己在體驗、尋找、學習、猜想、剖析、研究和解讀後,自己所獲得的經驗和條理可以繼承下去,以一代又一代人的生命,去延續並發展這些成果,那麼,在自我有限的時間內去鑽研也算是值得的吧。然而,這並不是和科學一樣,仿佛擁有無限的時間和機會,去一一拚湊破碎的圖案的情況。在神秘麵前,所有在時效內無法理清的東西,也將隨著一個人的死亡,隨著一個事件的結束,隨著一個世界的滅亡,徹底淹沒在空虛之中。對所有生存在末日幻境中的人們來說,世界即將滅亡了,末日已經如此接近,哪怕沒有實質的腳步聲,但是,隻要結合自己身邊所發生的一切,都能夠隱約聆聽到這個腳步聲已經來到自己的耳畔。神秘仍舊如此的深邃,如此的讓人在意,如此的讓人望而生畏,仍舊緊隨著身邊,不曾遠離,但是,即便注視著,抗拒著,也很難在讓人擁有破解最終謎團的決心。神秘專家注視著灰霧,心中那不祥的預感越來越沉重,哪怕沒有怪異撲上來,僅僅是死寂的,一成不變的,濃鬱的灰色在視野中淤積,所呈現出來的種種現象都在讓他的心不斷下沉。空氣中似乎飄浮著一種精神的毒性,每一次呼吸,都會讓他原本已經錘煉得堅韌的精神產生一絲絲的裂縫,他人看著他,或許隻能看到一張陰沉的臉,但他自己卻可以感受到,自己的內心正在發出開裂的聲音。他不知道自己可以堅持到什麼時候,他並沒有放棄希望,並用自己所知道的所有心理知識進行自我調節,他還有滿腹的願望沒能達成,也對自己深陷如此險境有所覺悟,即便如此,他仍舊感到一種比立刻死亡還要讓人難以呼吸的壓迫感。反而,“死亡”這個概念在這樣的壓迫感中,份量卻似乎變輕了。十名分散在灰霧中的神秘專家行走於大街小巷中,穿梭在怪異輪廓的建築群裡,沒有絕對固定的方向,他們的內心浮現“自殺”的念頭,並在瞬時間,他們便理解了,自己浮現這個“念頭”時,自身的心理狀態竟然已經到了一個臨界點。這樣的體驗,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所以,他們仍舊覺得,自己還能堅持更久的時間。隻是,如果無法阻止精神上的崩潰,那麼,自己這些人遲早會和普通人一樣,在任何更具有實質性的攻擊都未曾出現的情況下,就會絕望地死去。這不是尋常的戰鬥,倘若和素體生命麵對麵攻防,從物理上去傷害它們或者讓自己受傷,都遠比此時的情況好上十倍。沒有人知道,這場戰鬥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而那莫測的神秘,又是如何從意識層麵,滲透了自己的內心,隻能聯想到一個比較明顯的轉折點,那便是灰色巨網崩潰,灰霧格外淤積的這麼一個時間段。敵人的正體,手段,都無從知曉,自己除了堅守意誌之外,沒有任何反擊手段。當然,這樣在他人看來憋屈的被動的情況,在這些神秘專家的人生經曆中,也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但即便不是第一次,也沒能找出更好的解決辦法,這並不是光靠自己所持有的神秘就能解決的問題。對比起當前的狀況,反而是能夠觀測到並殺死的灰霧惡魔、末日真理教巫師和素體生命更加可愛。神秘專家這麼想著,耳畔突然傳來沙沙的雜訊聲,就像是收音調頻不正確時發出的聲響,有一種莫名的陳舊感,並且,這種陳舊感也開始浸染身邊的景狀,那彌漫著的灰色,那在濃霧中隱現的輪廓,都變得如同黑白電視中的畫麵一樣,仿佛有些失真。但是,神秘專家反而有些喜悅,一成不變對他來說,才是最危險的,但隻要發生變化,就意味著可能存在反擊的可能。“……沙……聽……沙……”他聽到了這樣的聲音,並從中隱約聽到了某些熟悉的字眼。起初以為是錯覺,但是,這個雜訊聲越來越逼真,仿佛從四麵八方傳來,不經過耳朵就直接鑽進腦海裡。與此同時,那陳舊的,仿佛蒙上了灰色而失去其它溫暖色彩的景物也開始扭曲起來。不對勁的現象越是嚴重,那撲麵而來的怪異感越是清晰,神秘專家就越是鎮定下來。“……聽……到了嗎?……沙沙……”神秘專家肯定自己聽到了聲音,而且,雖然有些失真,但確實是自己熟悉的聲音,他現在需要對是否回答做一個選擇——如果是某種神秘怪異的現象,導致了自己產生這樣的幻覺,那麼,“應答”這個行為本身就是觸發更深層次異變的火星,而如果隻是同伴用某種神秘力量,穿透了原本遮蔽通訊的灰霧,以達成和失散者之間的聯係,那麼,“不應答”就便錯失了一次救援的機會。不過,說到底,在如此險峻的環境中,“救援”這種行為本身是否成立也還隻是一個未知數。自己到底是怎麼想的呢?自己對自我所麵臨的危機又是怎麼看的呢?自己需要的救援,到底是他人切實的行動?還是尋求心靈上的支撐?這些問題一一解答下來,神秘專家就很清楚自己最需要的是什麼了:是否真的可以讓其他人對自己救援,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不回答,自己的精神很可能就要在這神秘怪異的環境中崩潰,自己必須做出應答,期待某種變化和反饋,哪怕,自己的應答行為,會讓自己落入一個更危險的境地,但是,比起任何實質性物質上的危險,那些看不清道不明,直達心靈,看起來沒有那麼急迫的危險,才是最可怕的。自己,早已經在這樣的心靈危機中,越陷越深了。“聽到了,席森神父?”神秘專家終於出聲道。“……沙……收到……沙……已經布置……沙沙沙……敵人就在眼前……”席森神父的聲音中斷在這裡,儘管神秘專家不清楚席森神父到底是用什麼方法和自己達成聯係,但是,從這斷斷續續的話語中,卻能夠察覺到一件事:自己的同伴並不是對當下境況毫無所知,並且,已經做了相應的準備。神秘專家相信這的確是席森神父本人在和自己通話,他必須也隻能去相信,並由此做好準備。那在死寂的充滿了侵蝕性的氣氛,陡然有了一點兒多餘的東西,正因為之前仿佛什麼都沒有,所以,當這種“雜質”出現的時候,就立刻觸動了神秘專家的神經。他敏感地停下腳步,感受著那“雜質”的動向,同樣是一種“沙沙”的聲音,但和之前的通訊聲有隱約的差彆。有什麼東西出現了,它正在靠近,它不在視野中,那麼,它在哪裡?上下左右前後……那仿佛錯覺一樣的聲音開始連貫起來,就像是在圍繞著自己轉動,隨後停留在身後。很近,神秘專家感覺到了,那東西近得仿佛就要貼上自己的後背,自己的脊椎像是被針紮了一樣,雞皮疙瘩和麻痹的感覺同時湧起,四肢的氣力在迅速流逝——在完全無法動彈之前,神秘專家猛然向後揮手,同時轉過身體,試圖看清背後的東西,和轉身同時,雙腳發力向遠離背後東西的方向躍去。三個動作中,最先是手臂揮空了,擊打皮膚的隻有稠滯的空氣感,翻轉的視野中,也沒有任何近在咫尺的與眾不同的事物,他隻覺得時間仿佛變得緩慢,躍起時自己的身體在半空中漂移的過程,就像是被拉長了一樣,讓他覺得自己在空中停留了很久。之後,沒有任何阻礙,神秘專家重新踏足地麵,距離原來所在的地方,已經拉開了將近十米,但是,視野中什麼都沒有,反而是背後,再次傳來“存在某種東西”的感覺。同樣很近,就像是快要貼著後背一樣,仿佛那東西隔著如此微薄的距離,和自己一同轉身,一同跳躍。背後嗎?神秘專家向前衝刺,並驅動自身的神秘,向背後發起攻擊,然而,就在神秘力量發動的同時,他感到那粘人的東西——好像是一隻手——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接觸了這個念頭在他的腦海中一閃而過,繼而變得無比強烈,強烈到他似乎可以借“手”這個形象去想象那東西的整體形象,那就像是一個人,卻絕對不會是人。一個可以形容為“人形”的輪廓,就在自己的後背,森然的危機感,像電流一樣在神經中傳遞,神秘專家眨眼間就出了一身冷汗。他完全無法估測,當這隻“手”接觸到自己後,自己身上到底會發生什麼事情。與此同時,神秘力量攪動著灰霧,形成一種更有實質的衝擊,朝身後筆直貫穿,沒入更遠處的灰霧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