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森神父站在這一帶最高建築物的頂端。這個建築物的外型像是一座塔,從基座開始向上三分之二的部分是不規則的幾何麵構成,到處都是剛硬線條構成的棱角,三分之二向上的部分,越是往上就越是趨向於平滑的弧度,在頂端部分,建築體積向外膨脹,像是蘑菇頭,又像是一個破裂的半圓,隻有在這部分才出現宛如窗戶般規整的開口,裡麵有相當寬敞的空間,但卻沒有任何讓人產生“這是房間”之類印象的物體,這個寬敞空間的結構也絕非是和蘑菇狀的外部輪廓相互映襯的,筆直的線條和弧形線條交錯著,讓人頭暈眼花,如果空間感和平衡感不夠好的人站在其中,一定會有一種頭重腳輕,似乎身體就要懸浮起來的錯覺。誰也不知道這座奇異的塔狀建築物到底在這個區域充當怎樣的角色,它給人的第一印象是“地標”,因為它的外型和高度十分引人注目,但是,從“莎”計算出的節點數據而言,它又並非是絕對意義上的中心,並不承擔類似於“核心”的意義。席森神父和其他人看到這座塔時就有強烈的感覺,但是,從已知數據而言,它並不特殊,這就格外讓人有一種矛盾感。最終,席森神父仍舊選擇了這座塔狀建築物當作眺望台或指揮中心——雖然席森神父的聲望和地位,足以讓他說服其他人按照他的計劃行動,但是,從神秘事件的角度來說,比席森神父更先一步直麵那些恐怖敵人的神秘專家們不可能完成布置下來的每一個細節,按照自己所麵對的情況隨機應變,儘可能按照自己的想法讓情況朝既定計劃的方向發展,才是神秘專家處理問題的方式。因此,席森神父實際上並不能像是指揮棋子一樣,讓其他人在一個既定的棋盤上騰挪。“站在高處掌控全局”的說法在大多數時候,並沒有實際意義,站在這個最高的建築物上,席森神父用來眺望的時間,要比指揮的時間更長,隨著灰霧的擴散和收束,分散和凝聚,一次次經由不可控的意外而產生的變化,幾乎將他和其他人之間的聯係剝奪殆儘。席森神父不為這種事情擔憂,因為,在神秘事件中,這本就是經常遇到的情況。他所能做的,就是竭儘全力嘗試重新打通聯係,如果無法從他人處獲取情報,就隻能通過自己的觀測獲取情報。雖然有時會成功,但大部分作為都是失敗的,而這種失敗在應對神秘事件的經驗中又是尋常的。他十分清楚,自己選擇了滯留後方,試圖以一種俯瞰的視角去把握和影響局勢,那麼,當因為種種因素無法做到的時候,就是自己被孤立的時候。在這個縱橫較粗的棋盤上,他就是僅剩的國王,兵馬車炮全都失陷在那濃鬱的灰霧中,生死不明。暴露的國王是如此的危險,深深的惡意從看似平靜的空曠中湧來,猶如一個無形的獵手在尋找國王自身的破綻,尋機一口將其吞下——席森神父太能理解自己的處境了,毋寧說,正是因為事先就明白自己十有八九會落到這樣的困境,所以才格外堅持這麼做。因為,從過去的經驗來說,不將自身置於危險之中,是不可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結果的。自己所處的位置,既是最安全,也是最危險之處。席森神父在等待敵人從那陰森暗處向自己撲來——他很肯定,對方一定會撲上來,因為,自己的布置沒有給這些東西留下陰謀詭計的餘地,隻有真正擊破站在國王旗子位置上的自己,才能做到它們想要做的事情。而孤零零的國王,就已經是它們能夠把握的最好的機會了。灰霧在舒卷,獻祭儀式的力量隱藏在魔紋超能形成的“風”裡,在不經意間就已經遍布灰霧籠罩的買一個角落。在席森神父的眼中,所有因為這個“風”而驅動,被“風”乾擾的動靜,都是一份勾勒某一個時態某一個範圍的數據,這些數據不斷在腦硬體中累積,代入預設的粗糙的獻祭儀式參數後,便形成了一個極為複雜的立體圖形。席森神父的大腦無法理解這個圖形,但是,從腦硬體傳遞而來的資訊並不會以那讓人頭暈目眩的細致條綱的方式呈現在他的大腦中,而是形成一種綜合性的感覺。完全依靠這種感覺,以一種粗放的形式去捕捉自己想知道的東西。這種感覺和席森神父作為一名神秘專家在過去經常依賴的直覺也有諸多細微的不同,席森神父在清醒的時候,很輕易就能分辨出神秘專家原始的直覺和這份依靠腦硬體傳達的感覺之間的不同,但是,他並不確定,當自己不夠清新的時候,是否還能區分出來。儘管兩種知覺看起來是互補的,不存在矛盾衝突,但是,從他對義體高川的觀測結果來說,絕對不能小看這兩種知覺之間的差異性——這是會在某種條件下,遭遇到某些意識層麵的神秘時,足以讓當事人精神崩潰的破綻。席森神父需要更多的時間,去充實自己對這兩種知覺的理解,去掌握兩者之間的區彆和通融,他十分清楚自己在這場戰鬥中所剩的時間已經不多了。那充斥在空氣裡的惡意,正隨著時間的流逝愈加累積,那種爆發前的壓抑感越是沉重,那麼,一旦爆發開始,其攻擊性和破壞力就越是嚴重——其第一次攻擊,絕對是自己最危險的情況之一。觀測、感受、理解、掌握、調動,如此反複——席森神父依稀看到了人影和非人的輪廓遊走在或是寬敞或是狹窄的空間裡,在街道、樓梯和建築物內部奔馳,他們在廝殺,在逃亡,在喘息,在叫喊,但這一切都是無聲的,所有的色彩都被灰霧蒙上了一層陰影,顯得深沉而陰冷。畫麵是如此的混亂,灰白,雜亂,宛如默片,隻有那激烈又模糊的動作仿佛在暗示著什麼。他數了數,想要從這些宛如幻覺般的,宛如自己想象出來的,以感受性為基礎呈現於腦海中的畫麵裡,分清自己人和敵人,確認存活者的數量,然而無法做到。非人的輪廓或許很醒目,輕易就能區分出來,但是,非人的東西並不全都是非人的輪廓,而所有以人形輪廓呈現出來的,也並不一定真的是人。在那細節模糊混亂的人形中,從那些人形彼此交錯廝殺的混亂中,區分出他們之間的不同,也是幾乎無法做到的事情。他們,或者它們糾纏在一起。席森神父看到的,和腦海中反映出來的,已經是兩種不同的景象,卻有許多看不見的絲線將兩種景象縫合在一起,既有格格不入的地方,又仿佛是一方填補了另一方所沒有呈現的空白。一個隻有他才看到的,無比異常的,難以詳儘描述的場景,如同畫卷一樣徐徐拉開。他覺得自己的靈魂仿佛也要墮入這個異常的畫卷中,精神上的疲憊也無法讓他從畫卷裡挪開目光。他覺得這是一種錯覺,但在這個錯覺中,他十分肯定自己看到了一個巨大無比的陰影正從另一端——無所謂時間和空間,穿過了無法計數的距離,十分遙遠的彼端——蔓延而來。在這一刻,他的心臟就好似抽搐一樣不齊整地跳動著,讓他覺得若非自己已經義體化,自己早就因為心律不齊而暈倒,乃至於死亡。大腦中正在滋生某種情緒,他無法分辨這是恐懼還是彆的什麼,但是,“恐懼”大概是最接近的描述吧。在這深沉的感受性的世界裡,自己到底看到了什麼?感受到了什麼?席森神父已經無法從自己的記憶中找出任何可以對之進行描述的詞彙了。一句話陡然浮現在他的腦海裡:這是一個巨大舞台的一角,自己也僅僅是在這個舞台角落裡兜兜轉轉的人形,在一個宿命般的,仿佛可以改變,但結局什麼都沒有改變的劇本裡,演繹著自己的角色,然而,角色自身卻無法明白,自己在這個巨大舞台上的終極意義。自以為自己擁有的意義,在這個終極意義麵前,是如此的蒼白、局促又渺小。自以為自己在自我認知中驅動,但也許,這個自我認知也不過是劇本的一部分?一種足以將自我摧毀,將個性摧毀,將自己看待世界,認知自身的角度摧毀的力量,伴隨著這句話在席森神父腦海中的閃現而來,他堅持,卻也如同乘坐一條小舟在暴風雨的驚濤駭浪中,隨著波濤劇烈起伏,仿佛隨時都會船毀人亡。席森神父沒有照鏡子,不知道自己臉色蒼白,他隻是在自己快要被自己腦海中,自己的感受裡,自己的思想和精神的彼端呈現出來的洶湧巨浪打翻自我的小舟前,驚厥地大叫一聲,便陡然轉醒過來。之後,那不知道是“恐懼”還是彆的什麼的情緒,如同退潮一樣從他的體內消退,隻有他自己才清楚,它並沒有完全消失,它就在自己的體內,它隨時都會出現,在這個充斥著神秘的世界裡,在精神和思想的儘頭,它暫且一動不動地注視著自己。自己被它攻擊了,不,不是這樣,它隻是輕輕地湧了出來,而自我就已經幾乎無法將其容納了。席森神父不想相信自己的這個判斷,因為在這個判斷中,那個“它”,那個陰影,那個不知不覺就出現在自己的意識之中,不,毋寧說,一直存在於自己的意識和思維中的“它”,是如此的龐大,可怖,讓人無法理解,難以反抗——而如此巨大又可怕的東西,當然不應該是自己可以容納的。席森神父突然有一種頓悟的感覺,他覺得自己已經知曉那是什麼東西了——正是末日真理教所說的,所期盼的,那個存在於人類集體潛意識中的怪物。隻有在“全人類”這一個巨大規模的整體概念中,才存在足以容納下這個怪物的空間,而之前,它僅僅是借由名為“席森神父”的個體為渠道,將一隻觸手伸了出來,即便如此,“席森神父”這個自我意識也差一點就被摧毀了。席森神父十分清楚,自己並沒有主觀上想要去接觸這個怪物,亦或者說,沒有想要從自己的意識深處,從自我意識和人類集體潛意識的那晦澀莫名的聯係中,去挖掘它的存在,但是,當自己開始思考,開始沉浸在那種感受性的世界裡,開始下意識地探究自我的精神世界時,便不由自主地為它開啟了一扇“門”。它,便會從“門”後而來。“怪物——”怪物已經很接近了。席森神父不敢再想下去,但同時他也無法肯定,自己主觀地去拒絕想這些事情,拒絕從意識層麵去挖掘真相時,是否存在某種自己無法自主的潛意識層麵的主動性,在自己不經意的時候,持續地去探究這個隱藏得很深很深的怪物。人類與生俱來的好奇心,也許會因為生活的磨練,在主觀意識中失去色彩和光澤,仿佛消失了一樣,但是,或許這種好奇心和原動力,從來不曾從“人類”這個主體,和單獨人類的個體中消失——人們隻是在自我觀測的時候,被消極心態所麻痹,看不到這種好奇心和原動力了而已,實際上,它一直存在,始終存在,並且,在這個充斥著神秘的末日的世界裡,它就像是一把不受控製的鑰匙,一直都插在每個人心底最深處的門鎖上,輕輕地,悄然地,轉動著。人,會在不經意間,在自己也沒能意識到的情況下,將那個隔絕著危險怪物的門打開了。席森神父覺得,自己有可能會是同樣的情況,在自己有意識注意,卻實在無法意識到的情況下,亦或者是在自己不願意,卻被某種情況逼迫的情況下,將那隔離了恐怖怪物,保持自我的最後一扇門打開了卻不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