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平線一直向著視野之外延伸,高川從地上爬起來,再也沒有敵人攻擊他了,因為在這個廢墟裡就隻剩下他一個人。那個宛如從噩夢中走出的富江到底去了哪裡?沒有人知道。高川也感受不到席森神父的存在了,在接觸最終兵器999之前,席森神父的狀態就已經很不穩定。包括愛德華神父在內,新世紀福音的信使們留下的遺產,讓這次接觸有了成功的可能,但卻又會奪走一些東西——席森神父到底死了沒有,高川無法肯定,但是,席森神父即便活著,也絕對不會比死亡更加輕鬆。最終兵器999消失了,“江”消失了,席森神父消失了,所有因為他們的存在而產生的怪異也全都一個不剩,在這片荒蕪的大地上,隻留下鱗次櫛比的畸形構造體建築證明這裡曾經發生過一場巨變。這些畸形構造體的造型就像是骨頭,但又有尖銳的棱角,大大小小的空洞遍布其中,就如同一個巨大的馬蜂窩。最高的建築——如果這算是建築的話——需要高川仰頭才能看到頂部,但這些建築的存在,並沒有讓“廢墟”這個形容變得不切實際,因為,哪怕是高大的建築,也是一場慘烈的大戰後留下的殘骸而已。它們本來就是不成形體的,破損之後的異常外觀,也就顯得無足輕重了。如果是按照平時的習慣在這片廢墟中行走,迷路就是唯一的下場,這裡所有涉及方向的觀測都在產生一種劇烈的扭曲,包括並不限於磁場和視覺感官。即便高川重新以“義體”的姿態站在這裡,也無法通過自己那一直都很高效的觀測能力對整個廢墟進行詳細的鑒彆和掃描。他用以判斷方向的數據,已經在視網膜屏幕中染上了警告的紅色,這意味著,所有根據這些數據所做出的判斷都會產生意想不到的錯誤。到底錯了多少,因為沒有參照物的緣故,所以也無法具體分辨出來。但很顯然,這些數據已經無法依靠了,乃至於就算是義體如此精密強大又富有神秘性的軀殼,也不足以通過自身機能為高川找出一條正確的路線來——高川在想著,自己接下來該做些什麼呢?他想要繼續追查富江的下落,從這個自稱“富江”的“江”身上,高川嗅到了一股洶湧而來的味道,就像是在她接下來的活動中,將有可能產生具備決定性的某些結果。高川不知道那是什麼結果,但既然覺得這樣的結果會極大影響到眼下的整體事態,那麼,就算無法阻止對方,也必須在第一時間知曉具體的情況。況且,高川覺得,富江一定會去找少年高川的。同時,高川也十分清楚,儘管在桃樂絲層出不窮的計劃中,開始希望自己這邊和少年高川彙合的進度稍微延緩一下,以讓她們進行更深層次的戒備。但是,從結果來看,這件事的進度卻又不是想要拖延就能拖延,想要加速就能加速的情況。正因為富江出現了,義體高川才覺得麵見少年高川已經迫在眉睫——在此之前所擁有的閒餘,被“富江”這麼一個存在徹底攪沒了。即便如此,還要感謝運氣,自己能夠從那棟怪異的精神病院大樓裡逃出來,並不完全是努力的結果。他自覺已經竭儘全力,之前的戰鬥絕非是單純可以用暴力可以解決的,那樣弱小的血肉之軀,也根本不足以支持破局的暴力。眼下的狀況,一旦富江和少年高川彙合,會發生什麼事情?高川無法想象,但是,有一點卻是可以判斷的,當兩者彙合的時候,想要使用腦硬體對他我兩個人格進行調和,就一定會受到富江的阻攔。隻要富江回到少年高川身邊,任何針對少年高川做出的布置失敗的可能性都會變得極大。高川無法聯係上近江等人,唯有自己想辦法離開這片廢墟。……在走火的眼中,“人類集體潛意識”這樣一個概念性的所在,正變得更加符合自己的想象,並不是它的性質發生了變化,而僅僅是觀測的時候,變得更加形象了。過去描述“人類集體潛意識”總喜歡用“大海”來形容,現在,走火看到了“氣泡”,看到了“波紋”,看到了“粼光”,所有一切運動體現都傾向於流質化。在蒸騰的氣泡中,偶爾露出一角的末日真理教中繼器正在飛速向前疾行。走火無法具體描述它的模樣,但是,正因為“人類集體潛意識”變成了“大海”,在這片“大海”中潛航的末日真理教中繼器劃出波紋,製造出宛若流質傳遞的動靜,那些緊密貼合在其輪廓上,又被其快速拋下的某些東西,同樣構成了一個相當巨大的輪廓。倫敦中繼器自然而然地接收並分析著這些信息,將一個更加具體形象的結果反饋到走火的腦海中。就在走火已經漸漸習慣這樣的變化時,他突然想到,末日真理教的中繼器真的已經確定了“目標”了碼?它如今迅速航行,是真的在朝目標前進,而不是在一個巨大的範圍內迂回嗎?想要弄清楚對方的航向,在這個依稀沒有邊界的人類集體潛意識中是無法做到的,因為,要確定航向就必須首先擁有多個固定的坐標,然而,在人類集體潛意識中打下的坐標,會在極短的時間內,就因為意識態中的變化而丟失。對走火來說,隻有“目測”反而才是最能抓住對方馬腳的方式——一切反饋回來的數據,一切從意識態出發的感受,一切以意識現象為依托的手段,都不足以在這個劇烈又深沉的人類集體潛意識中確定“自身”和“自身之外”的界限,反而是“看到了”這麼一種大概而模糊的結果,能夠在大致範圍內確認目標的狀態。如果末日真理教的中繼器沒有被走火看到,那麼,走火覺得自己也大致是無法用其它方式確認它的存在和方位的。通常來說,在觀測到末日真理教的中繼器時,自己這邊就應該首先發動攻擊了,因為,理論上,末日真理教的中繼器存在時間越長,其對整個人類集體潛意識的影響就越有份量,而且,無論末日真理教在之後想要做什麼,它們的中繼器都毫無疑問,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然而,問題就在於,走火意識到了,當自己通過目測去捕捉末日真理教的中繼器時,末日真理教是否也同樣目測到了自己這邊的中繼器?如今末日真理教的中繼器以一個詭異但卻仍舊在捕捉範圍內的軌跡移動,既沒有擺脫自己這邊的觀測,也沒有被清晰地捕捉到,這般處境曖昧得充滿了陰謀感。走火不得不去設想:對方是在引誘自己等人嗎?末日真理教為了完成獻祭儀式而自我獻身的例子實在太多,如果說,這一次它們終於將整個中繼器,連帶著可能存在於中繼器裡的“聖地”都當作祭品,也並不是那麼讓人驚訝。這些末日真理教的混蛋最擅長的不正是這種自傷八百殺敵一千的手段嗎?如此一來,自己這邊直接對末日真理教的中繼器發動攻擊,將之摧毀,就是正確的做法嗎?越是接近緊要關頭,走火一直以來的堅定想法,也不禁有了一些動搖。他覺得自己不應該動搖的,可是,他愈發無法阻止自己的腦海中叢生的思緒,以及渾濁的情感。即便如此,他也十分清楚,自己已經無法回頭了。網絡球內部正在發生一些絲絲入扣的變亂,他可以像其他人一樣,將這些變亂的因子扣在某些詳細具體的人或事上,但是,他放棄了這麼做。正是因為擔任了網絡球最高指揮官這個職位,所以他才比旁人有一份更加深刻的感受:所有在自己身上和自己身邊發生的,讓那本該美好團結的一切變得陌生恐怖的因素,是多麼的複雜,又多麼的具備必然性,那並不僅僅是從人的認知和視角去歸納的大環境的因素使然,而是有著太多超越人的認知和視角的因素在一起發揮作用。沒有人可以阻止這一切的發生,因為,沒有人能夠看清每一個促生變動的因素,也沒有人可以真正觸摸到連自己都不清楚是什麼的東西。在他看來,到了如今的狀況,所有的可以想到的策略其實都已經走到了儘頭,再也沒有更多更好的辦法了,繼續談論策略也是徒勞,不再產生任何實際效果。自己等人可以做的,就隻剩下行動而已。所以,走火拋下了決策層的職責,將自身約束在一個狹小的箱子裡,又通過這個箱子的傳遞,將自己變成倫敦中繼器的“精神性內在”。他在這麼做之前,就已經得到了近江和桃樂絲的警告,這是一種還在試驗階段的方法,儘管在理論上,可以將“身而為人的自我意識”上升到“中繼器的自我意識”,進而讓人和中繼器更密切地合為一體。“人類個體”和“中繼器”之間的差異實在太大了,僅僅是用體量去對比,一個中繼器都是人類個體的千萬上億倍,儘管用儘了可以想到的技術手段去阻止使用者的人格在這個升華過程中被淡化,但是,反過來說,這些技術手段也同樣約束了使用者的自我意識,令其無法回到正常的狀態。更加具體的情況也還有很多,用一句話總結,走火十分肯定,自己已經無法再返回自己原來的身體,重新變回那個叫做走火的“人”了。現在,整個倫敦中繼器就是自己的身體,而就像是在做人的時候,人無法直接穿透身體看清自己內臟的運作,也無法不通過器具,僅僅依靠感官去覺察太過細微的變化,走火也已經無法看到中繼器內部,無法體會到中繼器那定然詭異而精密的運作過程。他隻是一個宏觀上的意誌,指引著一個大概的方向,推動整個中繼器的運動——就如同人能抬起手,卻無法細致地操作抬手這一動作過程中的所有肌肉和神經的精密互動一樣。即便如此,或者說,正因為如此,所以,針對中繼器及其內部的狀況,走火反而比任何人都更有感覺。這就像是人體被割傷了會感到疼痛,不同的疼痛又針對不同的狀況,發燒的時候身體會發熱,頭暈目眩等等。每一種感覺都對應著一種“不好”的情況在發生,走火已經感覺到了,“不好”的情況正在倫敦中繼器中堆積。無論自己是否擔心直接攻擊末日真理教的中繼器是一個圈套,最終都會變得不得不去那麼做,否則,倫敦中繼器就會在相持中,首先因為自身劣化而崩潰——在和倫敦中繼器合為一體之前,走火沒有察覺到這樣的情況,但是,當他合為一體後,卻又無法向其他人反饋這樣的情況了。如今呆在中繼器裡的其他人,對走火而言就像是“體內細菌”一樣,根本無法感覺到,也無法區分出來。他知道“內部”正在發生變化,而這種變化很可能正在影響到自己,才讓自己產生了這種猶豫不決的情況——他清晰感受到了自己的變化,這樣的變化在他看來,是充滿了惡意的。可是,這又有什麼辦法呢?如果說“中繼器”已經變成了“身體”,那麼,作為主觀意識的“走火”自己,正在被這個“身體”的“惡性本能”抓住,就如同人的懶惰和庸碌,從來都不僅僅是意識、心理和精神上的問題,而也有源於身體生理性的作用。中繼器的體量是如此的巨大,從它內部滋生出的“惡性本能”也有著同樣的巨大,走火覺得自己正在被吞沒——在那之前,他仍舊緊緊盯著末日真理教的中繼器,找尋著某個信號,一個足以讓他產生“發動攻擊”這個強烈意誌推動力的信號。他,已經準備好了,早就準備好了,不知道準備好多少次了。每一次的覺悟,都會在產生實際行為之前,就如同泡沫一樣消失。走火不知道,在這樣的重複中,自身的意識,自己那自詡堅定的意誌所構成的推動力,還能夠持續多久。也許不知道在什麼時候,自己就會像是燒儘的柴薪一樣,隻剩下一片死灰。一想到那樣的自己,走火就不禁有些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