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矓之中,李煊仿佛又回到了大漠,一轉眼起風沙了,漫天的黃塵向他的身上覆蓋而來,突然又變成了冰冷的雨滴淋在他的臉上。他緩緩地睜開眼,果然有水滴落在他的臉上。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個巨大的銅人頭像,她高挽發髻,愁眉緊蹙,眼珠足有馬球一般大小,而且在不斷地滴下眼淚。李煊吃了一驚,同時又發現自己正躺在這個銅人碩大的手掌裡。他轉頭一看,更是一驚,銅人手掌離地麵足有三丈多高,自己要是一不小心翻個身,掉下去不免摔個半死不活。但隨即驚奇地發現,銅人的手掌似乎有一種吸力,像是能把自己牢牢地粘住似的。抬眼望去,這裡依然是一個石窟,頂上用鐵鎖懸著一個火球,一直在燃燒,發出耀眼的光芒,然而,這石窟實在太大,光還是照不清地麵的情形。對麵石壁上鑲著一麵圓圓的大鏡子,發出藍幽幽的光。突然,這麵鏡子裡顯現出一朵仿佛搖曳於風中的曼陀羅花,嬌豔的花瓣繽紛飄落,緊接著,鏡子裡顯現出一個朦朧的女子身影。雖然看不清麵目,但李煊卻也能感覺到她婀娜嫵媚、風姿迷人,和四大醜女有霄壤雲泥之彆。一個清脆悅耳的聲音在李煊的頭頂響起:“你來到幽冥靈界,快將一生的功過講述出來,讓冥王評定功果,度你超生。”李煊心下一驚,心想難道我早已死去,進了陰曹?可是聽說陰間有奈何橋、閻王殿、牛頭馬麵什麼的,怎麼這裡全然不像?但不敢多問,心想這裡沒有油鍋、刀山,豈不是好事!肯定是仙女眷顧,才免了地獄之苦。當下哪裡敢隱瞞,於是就一五一十地從小時候說起,“好事”如救活被狼咬傷的羊羔,“壞事”如上樹掏鳥窩中的鳥蛋之類,統統慢慢講來。那仙女似乎聽得有些不耐煩,打斷他的話,說道:“幼時的無聊之事,不必說了,就說你來長安是為了什麼?”李煊歎了口氣,說道:“唉,老仆爾朱陀經常和我講長安的繁華,我經常牽著他的衣角,要他帶我來,他卻一直不肯,這一次終於答應了,卻出現了這樣的災禍。對了,爾朱陀的魂魄也在這裡嗎?”仙女冷冰冰地說:“你們都將再世為人,各分東西,一會兒喝下孟婆湯,諸事皆忘,就不必詢問了。我見你的籙簿之上,粗筆重寫的黑字大罪不少,當入抽腸地獄關一萬年。我出於慈悲心腸,怕勘查有誤,才來詢問,你是否尚有隱瞞?”李煊聽了,渾身發抖,說:“絕對沒有隱瞞,我怎麼敢和仙女你這樣的神明撒謊?”接著他思索了一下,“對了,老仆爾朱陀在路上,有次很鄭重地對我說,這次去長安,要找一個刻有一龍一虎的白玉印,上麵的字是‘敕正萬邦之寶’,說是對我們非常重要的東西。而我當時並未在意。”那仙女聲音一變,顯露出非常急切的心情,說道:“這是本朝開國高祖的禦印,一般人誰敢收藏?你們找這東西做什麼用?”李煊吃了一驚:“是嗎?是皇上玉璽?那我可就不知道了。我是絕對沒有壞心的,仙女娘娘您就大發慈悲,放我回去吧!”隻聽那仙女輕聲嬌笑:“隻要你此後對我言聽計從,不敢違拗,我就有法力讓你想什麼就有什麼!”李煊大喜道:“真的嗎?”仙女聲音一沉:“哼,怎麼你還不信?”李煊忙連聲說:“我信、我信……”仙女問:“那你最想辦的事情是什麼?大膽說就是。”李煊說:“讓老仆爾朱陀活過來,我們一起回西域還過原來的生活。”仙女一時沉默起來,李煊隨即黯然說道:“人死不能複生,可能連神仙也難辦,看來我這願望是無法實現的……”仙女打斷他的話說:“這其實也不難,但你就沒有彆的願望嗎?比如,你就不想看看我的容貌!”李煊心中一蕩,忍不住說:“雖不敢有劉阮天台遇仙之想,我也很想看一眼仙女的花容月貌。”隻聽仙女突然“呸”一聲,厲聲叱道:“看你樣子倒像個憨厚郎君,哪知道也這樣不老實!”李煊嚇得噤若寒蟬,心想這仙女的心思好生難以捉摸,忽陰忽晴,實在是變幻莫測。李煊一時正想不起怎麼應答,隻聽一聲巨響,右麵的石壁突然塌下了一塊,跟著“嘔嘔啞啞”地輾過來一輛鐵車,這鐵車樣子極為奇特,四周包著鐵甲,活像一隻鐵蓋大烏龜。一個粗豪的聲音在裡麵冷冷地說道:“賀蘭晶,你這個小妖精,又在裝神弄鬼了?上次你用暗弩射死了我師兄弟四人,如今我有備而來,暗道中的弩箭根本傷不了爺爺半根毫毛,哈哈哈!”那仙女卻並不答話,也沒有半點聲息。突然,李煊身下的銅人腹內一個蒼老的女人聲音說:“魏家兄弟,你貪圖錢財,受了那贓官兵部尚書宗楚客的一千兩黃金,來幫他取回罪證,這事就算是你們的師父知道了,也要把你們清理門戶。你以為躲在這王八殼裡,我們就奈何不了你了?”這聲音從銅人的腹內發出,甕聲甕氣的,回蕩在耳中,很是瘮人。“烏龜車”裡的漢子顯得十分惱怒,口出汙言穢語罵個不休。沒多時,突然洞頂上澆下一股黑水,落在“烏龜車”上。這鐵車一沾黑水,就像冬天裡的冰塊遇見熱湯一樣,融化成黑黑的湯汁。那姓魏的漢子“嗷”的一聲怪叫,從車裡跳了出來,雙手扣捂著後腦。李煊依稀看見他腦後的頭發已被黑水腐蝕掉一大塊,露出鮮紅的頭皮來。“魏三,你抬頭看一下。”老婦人冷笑著說道,“看見了嗎?”李煊也想扭頭去看,但他身在銅人的手掌裡,視線受到障礙,看不到有什麼情況。但魏三卻看見了,正對著他,一排黑衣人,手持亮閃閃的鋼弩,早已瞄準了他,魏三心下一驚,心知今日定然有死無生。卻聽老婦人說道:“魏老三,你能找到這個洞窟,也算得是個人物。不過你腦筋太不靈光,兵部尚書宗楚客給了你一千兩黃金,你們就費儘心機來殺我們主人。卻不想想是我們主人好殺,還是宗楚客那個蠢貨好殺。你們去殺了他,同樣可以賺得千兩黃金。”魏三聽後似乎茅塞頓開,跪地求饒道:“求你們放了我,我幫你們去殺宗楚客這個狗官,千兩黃金也不要了,我回去就帶過來獻給你們。”這時,圓鏡背後的仙女突然開口了:“哼,我們想要殺兵部尚書,何必用你?我們隻用一個三歲小孩送個密函,將他的罪狀公布天下,宗楚客的人頭不久就會懸在長安東市。你身負血仇,安肯忠心於我們,現在要想活命,也可以,吃下縛心丸就好了。”魏三慘然一笑:“吃了縛心丸,我就會像他們一樣。”說著他一指那些黑衣盲仆,“眼也瞎了,人也傻了,像狗一樣聽你們使喚,一點自己的思想也沒有了,那還不如死了快活。賀蘭晶,你小小年紀,竟和你母親一樣的歹毒,早晚有報應的一天,啊……”沒等他說完,一支弩箭正中他的喉嚨,貫穿而過後,又射在後麵的石壁上,濺出一點火星來,可見這強弩的力道實在大得驚人。緊接著,雨點般的箭將魏老三渾身上下射得和篩子一樣,到處都是血洞。李煊看得驚心動魄,大氣也不敢出,又怕這仙女也給自己喂了縛心丸,心中忐忑不安,不由自主地渾身戰栗。突然間,一個聲音陰惻惻地說:“狐眠敗砌,兔走荒台,儘是當年歌舞之地;露冷黃花,煙迷衰草,悉屬舊時爭戰之場。盛衰何常?強弱安在?”大家同時一驚,縱目四尋,竟然看不到有任何蹤跡。“在上麵!”李煊失聲叫道,原來他身子被粘住,隻好仰麵向上看,倒是首先發現了這個幽靈一般的黑袍人。眾人聽到李煊的叫聲,紛紛抬頭仰視,隻見一個黑袍人猶如一個巨大的黑蝙蝠一樣頭下腳上,倒懸在石窟頂部,還蕩來蕩去,似乎馬上就要掉下來。黑袍人幽幽地歎了一口氣:“這個漢子雖是個渾人,但說的話也有些道理,晶兒你一個女孩兒,也整天雙手沾血,實在不是件好事。依我推算,不久就將發生一場天翻地覆的大血災,你還是早早遠避天涯才好。”隻聽圓鏡後賀蘭晶慍怒的聲音說道:“你是什麼人?怎麼也知道我的名字?和這魏老三是一黨嗎?”黑衣人聲音淒涼:“前塵舊事,恍若隔世。我的名字,你們這一輩人可能早就不知道了。三十年前,老夫叫作明崇儼。”“明崇儼!”這可是當年的一位神秘人物,有一年唐高宗李治患頭疼病,昏厥煩悶,幾欲死去。滿朝的禦醫都束手無策。正惶急無措時,宮外來了一位神采如仙、姿容如玉的美少年,自稱學得仙人奇術,可治皇上的頑疾。他屏去左右,隻用三根細如發絲的銀針,就治好了高宗皇帝的病痛。皇帝龍顏大悅,把他看作仙人。相傳他玄術通神,執掌仙佛不測之機,極儘天地包藏之妙。有一年夏日裡,人人熱得大汗淋漓,天皇唐高宗食不下咽,不禁感慨,這個時令,再好的珍饈美味也吃不下,要是能有一盤冰雪擺在麵前,豈不勝過那駝峰魚翅?明崇儼應聲答道:“此事不難,待小臣去陰山之巔取來。”說罷,取了桌上的一個邢窯白瓷甌,轉身而去,不多時,滿滿的一甌寒雪就呈在禦宴之上。類似這樣的奇異之事,大家哄傳的還有不少。一時間天皇天後對明崇儼都是恩寵甚隆。然而,隻過了一年多,一個初夏的月明之夜,明崇儼的宅第內傳出一聲淒厲的呼喊,那聲音響徹了官街坊巷。當巡夜的兵士們趕到時,隻見明崇儼渾身青紫,臉龐漆黑腫脹,早已氣絕身亡,胸口插著一支明晃晃的匕首。有人輕輕一抓匕首的後柄,就覺得像被蠍子蜇了一下,手指奇痛無比,緊接著,手指也腫脹潰爛,後來忍痛截去幾個指頭,才勉強活命。明崇儼的右手中緊握著一個黃布卷軸,人們不敢亂動,後來有人用鐵夾子鉗過來,展開看時,隻見上麵寫著十六個血紅的大字:人們驚駭不已,都紛紛傳說明崇儼經常役使各種小鬼為他做事,鬼怪們不厭其苦,這才“造反”,將他殺死。後來,太子李賢的一個家奴,供認是太子派刺客所為。因為明崇儼經常在武則天麵前進言,反對李賢繼位。事情到此,似乎就完全明朗了。哪知道隔了這許多年,怎麼又冒出一個人,自稱是明崇儼?賀蘭晶哼了一聲,說道:“明崇儼是天後時人,早已被太子所殺。你假冒他的名字,有何圖謀?”隻聽那黑袍人說道:“世事波譎雲詭,眾人口中所傳的事,真假參半。就算是史冊中所記的事情,有時也並不可信。我講這樣一件事給你聽:那一年,我在含光殿的內廷禦宴之間,變化出一盆雙頭牡丹,天皇天後大喜,當時上官婉兒,也就是現在的上官昭容,還是個年方十四的小丫頭,即席吟詩道:‘勢如連璧友,心似臭蘭人。’高宗皇帝大喜,將一支鑲有夜明珠的玳瑁簪賜給了她。你日後讓你娘問一下,就可證實。”賀蘭晶心中一驚,追問道:“難道當年你是詐死?那如今為什麼又主動把這個大秘密告訴我們?”明崇儼呆了半晌,一言不發,似乎在追憶當年的事情。良久,他歎了口氣,說道:“我們之間頗有淵源,當年我確實是詐死,要不是我假裝先死掉了,我們一家老小、六親九族都會被殺個乾淨。你可知當年要殺我的是誰?”賀蘭晶道:“難道不是太子李賢?”明崇儼啞聲說道:“不是,他也是被誣陷的,他雖然對我並無好感,但還不至於做派人行刺這樣見不得人的事情。真正想殺我的是武則天!”“天後?我不是聽人說,你和天後情意纏綿,十分曖昧嗎?”賀蘭晶奇道,“她為什麼要殺掉你?”“那一夜,天後深夜召我入宮。”明崇儼聲音有些顫抖,“我當時以為是武後患了什麼急病,要我醫治。哪知道宮女引我進入一個宮室裡,四麵全是明鑒秋毫的銅鏡。在幾十支巨燭的照耀下,我居然發現,天後渾身赤祼,竟然寸絲未掛。”賀蘭晶欲言又止,明崇儼卻似乎察覺到了,接著說:“你可能會想,天後勾引我,並非是什麼壞事,一個大男人家,又怕什麼?可要知道,與天後私通,此事非同小可,如果皇帝知曉,那可是滿門抄斬之禍!我明崇儼當年豐姿過人,身邊可不缺美女相伴,犯不上冒險來私侍天後。”“然而,我剛說了句‘天後安歇,微臣告退’,哪知道天後一擺手,她的貼身侍女團兒,拿過來一個人偶,我一看,這人偶是高宗皇帝的樣子,上麵寫了他的名諱,並密密麻麻地插滿了鋼針,我當時就汗如雨下……”“這肯定是天後拿來威脅你的把柄,並非是你做的吧!但世人都知你擅長厭勝祈禳之術,你可是逃不了乾係的。”“一點不錯,當下天後宣稱,早已安排了人手,在我的住所及我老家的宅第裡都秘密放置了人偶,一旦有什麼風吹草動,就將此事揭露,那時我們明家一門良賤都將死無葬身之地!”那一夜,已過去了三十多年。明崇儼卻依然清清楚楚地記得,縱然他精通幻術和武藝,在天後武曌麵前,卻像貓兒爪下的小耗子一樣任其擺布。年已半百的天後保養得豐腴細嫩,散發著成熟女人的風韻。然而,她卻帶有一種近乎瘋狂的貪婪神情,對情欲的貪婪,明崇儼從未見過女人的眼中竟會有這樣的神情。他被天後下令綁在鏡殿的象牙床上,天後騎坐在他的身上,那驕傲和滿足的神情,仿佛是征服了一匹不聽話的烈馬……大家都沉默不語,各自暗地裡盤算,過了好一會兒,明崇儼才又緩緩地說道:“如果隻是讓我成為則天皇後的裙下之臣,我也認了。而後來的事情,卻讓我生死兩難。你可知道,你們的獨門秘藥縛心丸的來曆?”賀蘭晶聽了一驚,隨即說道:“你既然也知道這是獨門秘藥,來曆自然不便對外人說。”“哈哈,”明崇儼笑道,“小女娃言辭倒是應對得很伶俐,隻不過騙得過彆人,卻騙不過我,這縛心丸正是我和六位宮廷禦醫一起創製的!”“啊,你這話是真是假?”賀蘭晶其實也不知道這縛心丸的來曆,隻知道這種丸藥煉製不易,而且對人腦損害極大,又無解藥可施,不可輕易使用。此刻聽這個不知真假的明崇儼言之鑿鑿,一時間將信將疑。明崇儼知道她不肯輕信,於是說:“你可能也不完全知道縛心丸的秘方,但是你應該知道,你們總會派一部分人去交趾去捉一種大個的花蜘蛛,采一種有暗黑斑點的毒蕈菇吧,這正是用來配製縛心丸的材料。”賀蘭晶大驚,心想此人說得果然不錯,不免對他的話由將信將疑幾近轉化為深信不疑,當下追問道:“那你當年配製這丸藥,是為了什麼?想用來加害則天皇後?”明崇儼苦笑道:“加害她?我可沒那個膽量,你是沒見過天後,她那雙眼,就像傳說中的秦宮明鏡一樣,能照人肝膽,我的任何想法,似乎都逃不過她的眼睛。給我的感覺,她不是人,她是魔、是妖,幻化後來到人間的。這丸藥是她責令我配製的。而武則天配製這丸藥,是想給當時的天子唐高宗服下,讓高宗變成一個神智全失、任人擺布的行屍走肉!”明崇儼接著歎道:“如此謀逆大事,我自然不願意去做。但天後線網密布,我如果忤逆她的心意,不免有亡身滅族之禍。就在丸藥即將配製成功之時,高宗皇帝突然宣召我入內麵聖。我當下驚惶失措,以為事情敗露。但宦官和衛士都堵在麵前,也無計可施。”聽到此處,李煊暗暗心驚,惦記著這個叫賀蘭晶的小仙女,會不會讓自己也吃下那可怕的縛心丸。“然而,高宗皇帝見了我,卻是一臉的慈和,他看我神態慌亂,以為是我麵睹天顏,心情緊張。就溫言勉慰,又命宮女賜來茶水點心。我想皇帝召我這等江湖方士,多是問長命長壽之道。於是就開口談論些健體養生之術,哪知高宗憫然一笑,說自知人壽有限,各依天命。他聽說我能通達冥界、召神役鬼,所以想讓我為王皇後、蕭淑妃、魏國夫人、太子李弘等一些人祈禳超度。他拘於時勢,未能約束天後專擅,實在是心中有愧。”“我看到高宗皇帝言語真摯,眼中閃著淚花,不禁大為感慨。皇帝仁厚慈和,治理天下,海清河晏,實在是一代仁君。我又怎麼忍心做下犯上弑君的大逆之事!”明崇儼的聲音回蕩在空曠的石窟中,句句驚心:“於是我就萌生了‘金蟬脫殼’的想法,正好當時有一個市井流氓,假冒我去奸淫了司錄參軍家的張小姐。我將此人擒拿住後,看他和我確實很是相似,就讓這家夥吃下我剛配製成功的縛心丸,他果然心智全失。於是就讓他假扮成我,對外宣稱是試製藥丸,不慎中毒,染重病在家。我希望天後能允許我回歸千裡外的故鄉,就此遠離這詭譎恐怖的宮廷旋渦。”賀蘭晶問道:“既然你想保全自己,稱病不仕也就罷了,為何還要費儘心機找人假冒自己?”“你還是不了解天後的為人,她是何等狠辣絕情的人物,連尚在繈褓中的親生女兒都下得了毒手,何況我這等外人!何況我又知曉了如此多的秘密,那是必須要置我於死地才安心的。”賀蘭晶恍然大悟:“原來你故意讓天後派來的刺客當場刺死了假明崇儼,然後又將他的屍身扮作中毒而發的樣子,好讓細心的人也辨不出你的樣貌,對不對?”明崇儼歎道:“我這把戲瞞得過彆人,其實卻並沒有瞞過天後,好在有人幫我遮掩。”賀蘭晶奇道:“那則天皇後又是如何識破的?”明崇儼沉吟不語,似乎有什麼難言之隱。原來,假明崇儼本來和他就有八九分相似,明崇儼本人又精通易容改妝之術,給假明崇儼修眉理鬢、剃須敷粉之後,已是十分相像。加上後來那具屍身又熏以黑氣,作中毒浮腫之狀,縱然是自己朝夕相處的親隨,恐怕也認不出來。哪知道,刑部的仵作剛走不久,天後的心腹侍婢扇兒就來了。她奉天後之命,摒去左右人等,命宦官將屍體的下裳剝去驗看。原來,這明崇儼的私處,有一顆豆粒大小的紅痣。明崇儼刻意“修飾”他的替身,卻哪裡會想到“修飾”這下身的隱秘所在。天後果然是心智過人,專門找這最不易為人察覺的弱點,實在讓明崇儼驚出一身冷汗。明崇儼知道,依天後的性情,知道自己欺騙她,肯定要將明家滿門抄斬,殺個乾淨。於是情急無奈下,秘密約見了扇兒,被迫答應將本來決欲毀去的縛心丸秘方送給她作為交換,讓她代為遮掩此事,這才得以保全餘生。天後後來聽扇兒說,屍體的私處果真有一枚紅痣,大小方位一點也不錯,雖然還是有些疑心,卻也有九分相信了。她一直疑惑為什麼明崇儼能這樣輕易地被刺死,後來自己想,大概果真是因煉藥中毒,才導致神誌不清、武藝全失,是真的有病在身了。於是武則天的心中倒是有了一絲愧疚,所以下旨追封明崇儼為侍中,又厚賞給明家不少的金銀財寶。明崇儼就此隱姓埋名,不敢透露半點蹤跡。此事說來很是不雅,又牽涉到不少他不想說的秘密,於是明崇儼不答賀蘭晶的話頭,而是說道:“今天我講的已經不少了,那些舊事,要是聊起來,能說上個三天三夜,件件都是讓天下人震驚的大秘聞,本來都是應該爛在肚子裡的,但今天說給你聽,是想勸你和你母親彆再卷入這宮廷的爭鬥。以我明崇儼為例,如果當年不貪圖金馬玉堂的榮耀,如今我還是到處結友飲酒、徜徉四海的逍遙羽士,怎麼會這樣人不人、鬼不鬼地活著!而且,我能活著,就算是僥幸了。”賀蘭晶聽了“人不人、鬼不鬼地活著”這一句話,似乎心有所動,她問道:“前輩肯以秘密相告,定然和我們頗有淵源,能否示下?”明崇儼打了個嗬欠:“這個你以後自知,不必說了。”說罷,他一揚手,一個銅球扔在了地上,發出“鐺”的一聲脆響。隻見銅球在地上彈了兩彈,滾落到賀蘭晶藏身之處。賀蘭晶拾起銅球,隻見這銅球是空心的,表麵鐫著一隻金鳳,鳳眼處卻是鏤空的,裡麵依稀有東西。她再抬起頭來,發現那洞頂處的明崇儼已無影無蹤,真是行如鬼魅。自己雖然也知曉一些幻術,但還是驚奇不已。賀蘭晶拔下頭上的發釵,輕輕地從銅球中挑出一張紙箋來,上麵有蠅頭小字寫道:欲款通消息,置信於內,放在十二金人之齊王像口中,取於韓王像腹內,閱後即焚,慎之!賀蘭晶卻沒有依言燒掉,而是收於懷中,眼見李煊依然在銅人手掌中,想到因這兩個人一攪,自己扮不成仙女了,不禁很是掃興。她語含恚恨,對李煊說道:“李煊,而今你儘知我等不少機密,這如何是好?”李煊驚得汗出如漿,說道:“你們的秘密,和我無涉,我起個誓,不對任何人說就是了。”賀蘭晶正色道:“背信棄盟者,數不勝數,哪裡算得數!眼下有三條路,一是生路,二是死路,三是不生不死路,任你挑選。”李煊心道:死路肯定就是殺了我,不生不死多半就是吃下縛心丸,當一個行屍走肉。於是他開口道:“我當然要生路,但不知生路如何走法。”賀蘭晶笑道:“生路就是你加入我們的玉扇門中,受我指揮,終身不得違拗。”李煊躊躇一下,卻也無法可想,於是說:“我願終身聽仙女的吩咐。”賀蘭晶聽他仍然叫自己仙女,又高興起來,笑道:“那好,現在你說一下願望,讓我施法力幫你。”李煊臉上一紅,說道:“我現在隻覺得肚中饑餓,身上濕冷,想吃點東西,換件衣服。”“哈哈……”賀蘭晶發出銀鈴般的笑聲,“計婆婆,你來帶他去,給他穿最華貴的衣服,去吃上好的筵席。”一言既罷,鏡中賀蘭晶的身影,已淡去不見。沒多久,一隻帶著長鐵鏈的鋼鉤從天而降,一下子鉤住李煊腰間的衣帶。這隻鋼鉤用力一提,隻聽“哧”的一聲響,李煊背後的衣衫給銅人手掌粘下來一大塊,連後背都火辣辣地生疼,看來自己確實是被類似樹膠的東西粘在銅人手上的。鋼鉤迅速向上提起,李煊隻覺得後麵涼颼颼的,心想不好,這下衣衫也被粘掉一大塊,如此露著屁股見人,尤其麵對賀蘭晶那樣的美少女,可真醜死了。沒想到,李煊來到上麵,隻見收鐵鏈的是兩個盲人。這裡仍然是石窟之內,兩邊都有長長的通道,黑黝黝的不知通往何處。這兩個盲人一言不發,徑直往前走去。李煊急忙跟在他們後麵,可是腳下一軟,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在地,然而生怕自己再迷失了道路,隻好強打精神跟著前行。七轉八轉,來到一個石窟之內,隻見一個巨岩上滿是琳琅精致的石花,猶如草原中千花怒放一般,密密麻麻地聚在一起。這些石花玲瓏剔透,全是出自天然,宛若鬼斧神工,璀璨奪目。一個青銅人俑跪在地上,手擎油燈,火光閃耀下,從石花後麵轉過來一個打扮得花紅柳綠的女子來,隻聽她用嗲聲嗲氣的聲音說道:“小弟弟,姐姐身上這衣服漂亮不?”李煊定睛一看,不禁大為驚訝,隻見這女子雖然身材玲瓏嬌小,但一張臉上如核桃一般滿是皺紋,少說也有六十以上,驚奇之下,不免發起呆來。這老婆婆見李煊對她目不轉睛地看,突然又做害羞狀:“你這樣子色眯眯地看人家,好難為情的。”說著,用一方冰絲羅帕掩住了老臉。李煊哭笑不得,正錯愕間,想起仙女提過計婆婆這個名字,想必這個扮嫩的老婆婆就是她了。還沒等李煊開口,這計婆婆就嘮叨起來:“你這渾身臟兮兮的,不免熏壞了人家,趕快去前麵的湯池中泡一泡,換上我給你準備的衣服。我給你準備的這件衣服啊,可是從長安東市裁雲坊買來的,那布料和繡工啊……”計婆婆說個不休,還不時從懷中掏出瓜子、核桃仁填在嘴裡,邊吃邊說,竟然互不影響。又過了一會兒,李煊看計婆婆東拉西扯,從衣服說到鞋襪,從針線活講到拋繡球,無休無止,於是行了個禮說:“晚輩先去沐浴更衣,回來再聽前輩賜教。”計婆婆勃然大怒,把手中的瓜子、核桃往李煊臉上一丟,氣衝衝地說:“什麼前輩,你覺得我很老嗎?”李煊一驚,忙辯解說:“晚、在下隻是說您見識高卓,知道的事情多,並非是年老之意,您聲音清脆,如燕語鶯聲一般,像是年方二八的女子……”隻聽“啪”的一聲,計婆婆不知從哪裡抽出來一根鞭子,一下打在李煊的屁股上,把已經破損的衣衫又撕下一大塊,口中罵道:“什麼叫‘像是年方二八的女子’?‘像是’,那就不是,你還是說我很老,還是說我很老……”計婆婆氣惱之下,連聲音也沒了矯飾,變得蒼老起來,李煊聽了出來,她就是剛才躲在銅人腹內的那個年老婦人。李煊情知又說錯了話,加上屁股都要露出來了,於是往下拽了拽衣服,裹緊後跑到左邊石洞的湯池去沐浴,心想這樣計婆婆總不會再趕過來了吧。左邊山洞裡,有一個鴨蛋形狀的溫泉湯池,雖然出自天然,但邊緣似乎已被人工修飾過,裝飾了很多整齊的白玉般的石條。池中正熱騰騰地冒著白氣,李煊心下大喜,忙脫去衣服跳進了湯池之中。哪知道,一陣腳步輕響,計婆婆又跟了過來,李煊窘道:“男女授受不親,還請……回避一下。”計婆婆卻咯咯地笑了:“當年我在洛陽開黑店,凡是色眯眯地瞧我的男客商,我就一一下迷藥讓他們睡死過去,然後拖到後堂,剝光洗淨,當豬一樣宰了,做成人肉大餅賣給彆人吃。這男人的光屁股,我見過成千上萬,怕什麼!”李煊大驚,說道:“剛才你也說我色眯眯地瞧你,肯定也是想殺我了,騙我自己洗乾淨,倒省了你的事,我隻想求你,能不能讓我死個明白,把這些天的怪事真相告訴我?”計婆婆往嘴裡又塞了一瓣橘子,笑道:“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後來我改了脾氣,誰要是不色眯眯地瞧我,就殺誰。你所謂的這些怪事嘛,我可都一清二楚,但是主人有吩咐,是不能告訴你的。”李煊好奇:“主人,誰?是那個仙女嗎?對了,和我一起的四個醜女,她們怎麼樣了?”隻見計婆婆捂著嘴,拚命大嚼零食,又對他搖著頭,似乎是很想說,又要忍住不說的樣子。李煊知道她為難,於是說道:“如果剛才問的這些事,你不可以對我說,那我也不強人所難,那這裡是什麼地方,那個銅人又是怎麼回事,能告訴我嗎?”計婆婆如釋重負,咽下滿口的食物,清了清嗓子說道:“這事你可問對了,如果問彆人絕對不會知道得如此清楚。不過,我也隻能給你講一部分。這裡麵的銅人你隻見到一個,還記得是什麼樣子嗎?”李煊想了想,說道:“好像是一個女神的樣子,高挽發髻,衣冠高古,不像是本朝人物。”計婆婆拍手道:“你這小子還有點眼力,這是秦始皇當年所鑄的十二金人之一。”“十二金人?”李煊一驚,說道,“我倒聽說過,秦始皇當年滅掉六國,收天下之兵器,鑄成十二金人。但後來被董卓等人拆毀熔化鑄錢用了。”計婆婆道:“這你就隻知其一、不知其二了,你想天下的兵器,有多少件?當年秦始皇怕六國百姓再造反,就把他們的兵器都收上來熔化了,鑄成好多個銅人。除了你剛才說的那一套,這座石窟中的十二個銅人,應該是比較大的了。你倒猜猜,你見過的這個銅人是什麼人呢?”李煊脫口說道:“這是秦始皇的妃子?公主?不對,這個銅人好像愁容滿麵,難道是六國國君的王後?”計婆婆眼睛一亮,說:“你這小子還真聰明,這裡麵的十二個大銅人,正是按當時為秦所滅的六國國王和王後的樣子鑄成的,你見到的那一個,是燕國的王後。他們都是跪著的姿勢,秦始皇想讓後人見到這銅人,就時時記起他當年滅掉六國的威風煞氣。”“那這個石窟是做什麼用的呢?”李煊問道,“是不是秦始皇也葬在這裡?哦,我想錯了,秦陵巨大,世人皆知是在驪山。”計婆婆搖頭說:“這事也不可貿然斷定,帝王們疑心重,多有做假墳來迷惑世人的。有些事情我們也不明白,一開始發現這個地方時,第三層第二個石窟裡麵有一具巨大的石棺,大家都猜測或許有秦始皇的屍體。可是費儘九牛二虎之力打開時,裡麵竟是盛了滿滿的黑色汙水,這黑水很可怕,沾在人身上就會奇痛無比,還慢慢地潰爛。總之,這裡麵機關重重,直到現在,我們也隻發現了十二銅人中的九個,還有三個不知藏在什麼秘密所在。”李煊在石窟中待了這許多時日,並無興趣再尋幽探秘,隻想早點出去,重見天日。他對計婆婆說:“我隻想走出這個石窟,管他是秦始皇的還是漢武帝的,我好想再看一眼太陽。”“見太陽還要等一等。”計婆婆見李煊聽了一愣,隨即又笑道,“不是不讓你出去,隻是現在不是白天,還是黑夜。”“哦。”李煊長籲一口氣。說話間,李煊已經洗浴乾淨,穿好了衣服,卻見計婆婆一轉眼間,竟然不知道上哪兒去了,他不禁有些著急,難道又在騙我?好在正猶豫間就聽到腳步聲響,計婆婆手中多了一塊碧藍色的雕花玉珮,遞給李煊說:“把這個帶在身上。”李煊搖手道:“我一向不習慣帶這些零碎又不實用的東西。”計婆婆臉色一變,嗔道:“這是剛才那個仙女給你的,你要是不收,她可要生氣了,她要是生了氣……”李煊沒等她說完,嚇得趕緊說:“我收下就是了,趕快帶我出去吧。”計婆婆臉帶笑意,上下又打量了一番李煊,神色好生奇怪。李煊不免有些納悶,卻不敢多言。跟著計婆婆七繞八繞,最後從山坡上的一棵大空心樹裡鑽了出來。八名黑衣盲仆,早已備下兩頂轎子,讓他倆乘坐。此時明月在天,秋風颯颯,雖然已是繁霜滿地,落葉蕭蕭,但李煊輕吸一口清新的空氣,心中有說不出的愉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