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煊藏身樹洞之中,卻見裡麵早有一個美貌女子,兩人雖然都是驚異非常,但均不敢出聲。這樹洞本就不大,又不可露出衣角引得彆人發現,隻好緊緊相擁。那女子似是害羞,轉身背對李煊。李煊緊貼著她,黑暗中,臉也是熱得發燙。過了好一會兒,隻聽人馬響聲漸漸遠去,李煊正要發問,隻聽樹梢一陣輕響,一個人從半空中跳下來。隻見這人鼻孔朝上,頭發半禿,稀疏乾黃,活像一隻母猿,正是四大醜女中的金嫫母。金嫫母向樹洞裡輕聲呼喚:“程雯。”那女子尚未應聲,金嫫母突然看到有一個男人伏在她身上,以為是有人對程雯大施輕薄。她自小就受師父教誨,最恨男人欺負女人的行為,不免心中大怒。她十指如鉤,左手一把揪住李煊的後領,將他扯了出來,右手舉在半空,就想當胸來上一記重拳。李煊見勢不好,急呼道:“是我,莫動手!”借著月光,金嫫母也看清了李煊的臉龐,她奇道:“咦,怎麼是你?”與此同時,李煊也驚呼道:“怎麼你也來到此地?”正在此時,幾名巡街衛士遠遠看見這邊有人,厲聲喝道:“什麼人敢犯夜禁?站住彆動!”要知道,犯了夜禁,輕則罰錢挨鞭子,重則拘至監牢裡關上一夜。這幾人,都是各有心病在身的,哪裡肯停下來讓衛士捉拿,金嫫母從樹洞裡抱出程雯,和李煊拔腿飛奔,逃進了古廟裡。這座古廟年久失修,主殿已坍掉了一個角兒,裡麵有十幾尊木胎神像,東倒西歪地傾臥在地上。主神塑像早已不見,卻有一具巨大的石棺橫陳在中間,透著十分詭異的氣息。李煊似乎看見一個黑影一閃而過,飄到後麵的小院中去了,這人的背影隱約有些熟悉,是計婆婆?不像,似乎是個男子的背影,卻一時間想不起來究竟在哪裡見過。那些兵士,隻是按例巡街,見這幾人跑得不見蹤影,也就無心細查。李煊他們躲在石棺之後,互相間悄悄問起這段時間的去向。原來,在五兵神窟之中,金嫫母也是眼前先出現了很多金黃色的花瓣,後來就身體一軟,昏了過去。當她醒來後,發現自己居然就和三個師妹躺在原來她們一起住的山間草廬裡,這一切就像是做了一場大夢。金嫫母輕推三個師妹,銀無鹽、銅東施和鐵孟光也都漸漸地醒來。幾個人從頭到尾一說,都是驚異非常。過了兩日,金嫫母惦記著李煊,又到石窟封口處默默端詳,正在猶豫要不要想辦法揭開封石再犯險探尋,忽然聽得人聲喧鬨,妖僧慧範領著一群天竺胡僧也來到這裡。這慧範將李煊等人封在石窟中回去複命,太平公主卻冷冷地說道:“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你辦了這麼多年的事情,怎麼這次如此不力?快去將那人的首級斬下呈上。要不是你忠心跟隨我多年,我都要懷疑你是故意放走了他。”慧範一聽,不免冷汗淋淋,雖然之前他早就向公主彙報過有人要策動自己作亂,並且在密劄中向太平公主坦白了:毗沙門的人之所以和他聯係,正是因為自己的父親也是毗沙門舊將的後代。但那都是老黃曆了,他絕無此心。然而,如今太平公主說出這番話來,似乎還是對他深有疑忌,慧範當下很是心驚,所以他多糾集了一些人手重來此地,倒不是為了廝殺,隻是為了儘快移開洞口巨石。他滿以為李煊等人就算不死,也會餓得氣息奄奄。哪想慧範來到此處,一眼就瞥見了金嫫母,不禁大吃一驚,其心中的驚異絕不在金嫫母之下。他心中暗暗叫苦道:這個女醜八怪既然能脫困,那李煊想必也跑掉了,這可如何是好?慧範手下的這一群天竺胡僧,自號“十八羅漢”,見金嫫母雖然醜怪,但畢竟是個女子,當下就圍上來想將她捉住,哪知金嫫母身手矯捷異常,突然抽出貼身的短刀,一下子斬斷了一名張牙舞爪衝上來要抓她的胡僧的手腕,那胡僧痛得哇哇怪叫,一下子成了“斷手羅漢”。其他“羅漢”們,再不敢大意,紛紛掄起熟鐵禪杖,向金嫫母打去。敵人一多,金嫫母畢竟難以抵擋。好在山林中大樹極多,她見形勢不好,且戰且退,來到大樹旁邊,從懷中取出一副金絲手套帶上,用力一縱,就躍上了樹乾。這手套前麵的十個指尖處,是用精鋼打就的指套,這樣金嫫母猶如生了一雙利爪,活似狸貓一般飛速攀上了大樹。天竺胡僧正要伐倒此樹,卻見金嫫母借著樹枝的彈力,輕輕一躍,又跳到相鄰的一棵樹上。氣得這群胡僧口中“嗷嗷”喝罵。慧範見大家都沒有弓弩,一時奈何不了金嫫母,又惦記著李煊的下落,就喝令大夥住手,帶著一群胡僧徑直遠去了。原來慧範見金嫫母居然在此守候,以為是有意安排,想必李煊還沒逃多遠。如果和她纏鬥下去,不免中了“調虎離山”之計。於是匆忙撤去,令眾僧分頭在方圓十裡之內的山中要道上四處把守,嚴密搜尋。不覺天色昏暗,慧範等搜尋了半日,並無結果,隻好悻悻離去。慧範想,如果這樣空手而歸,定會讓太平公主大起疑心,要是公主說他是有意放縱李煊逃走,這可如何是好?他眼珠一轉,想了一條毒計。隻見遠處山路上有一個十幾歲的打柴少年背著一大捆柴草正要回家,慧範喝住他後,急急趕了上來。那少年一臉汗水,茫然不知何事,慧範眼露凶光,抽出大食國所產的彎月寶刀,唰啦一聲,就斬下了少年的人頭,他取出革囊,將人頭放入,心想:回去就和太平公主稟報,已殺了李煊,反正公主也不認得他。慧範回得山莊,卻聽武崇福說道,太平公主有事去會見臨淄王李隆基去了。原來,太平公主得到上官婉兒的蠟丸密報,說是中宗受韋後的挑唆,命韋家人統領羽林萬騎。她心中十分焦急,於是匆匆前去找李隆基商議對策。聽得此言,慧範也不著急,心想拖得越久,他皮囊中的人頭就更加模糊難認,豈不更好!慧範惶惶不安地回到終南山莊,卻不知金嫫母一路悄悄地尾隨其後,也來到了山莊邊的紅牆下。原來金嫫母自從和李煊共同經曆了石窟劫難之後,竟然對他萌生了愛意。她見慧範四處搜山,就十分擔心李煊被他們捉去。金嫫母自幼受師父嚴訓,不可對男人有絲毫感情,她情知現在對李煊關切有加的心態已大大地違犯了門規,但又自行寬解道:師父不是在信中吩咐了,不能讓他跑了或死了!我這樣做,也是遵循師命啊。心念至此,金嫫母又理直氣壯了。她遠遠地跟隨著慧範等人,卻沒有瞧見慧範濫殺砍柴少年這一幕。等她追過來時,隻看見一個沒頭的男子屍身伏在山穀之中,更是心驚。雖然走近驗看,並不很像李煊,但仍舊不放心,於是悄悄地一直跟到終南山莊。山莊門口,有多名金甲衛士把守,戒備森嚴,不亞於皇宮內院。金嫫母不敢硬闖,眼見紅日西沉,昏鴉喧噪,夜幕即將降臨。金嫫母繞著朱紅色的圍牆,走了有數百步,想找個容易攀越的地方,等夜深人靜時一探究竟。金嫫母伏在長草之中,吃了幾口隨身所帶的蒸餅,靜靜地等著。初冬的清冷夜風中,草木瑟瑟有聲,天幕中幾顆最亮的明星開始閃爍起來,彎月如眉,很是好看。金嫫母想起偶爾也去過山間的鄉村邊,每逢這個時候,都是炊煙四起,村婦們忙碌著煮好熱騰騰的飯菜,讓田間荷鋤歸來的漢子和放牛回來的孩童們飽餐一頓,一家人有說有笑,其樂融融。一瞬間,李煊的身影又出現在她眼前,她心中忽然起了一個自己都不敢想下去的念頭:要是我能和李郎結成夫妻,不求彆的,就像那些村莊中的柴米夫妻一樣過日子,有多好啊!正在胡思亂想,突然見遠處牆邊有響動,金嫫母悄悄一看,隻見一個女子穿著棗紅色錦緞蝴蝶紋百襇褶裙,好像是公主侍女的模樣,帶著一個包裹,從牆上翻了出來。隻見她身手十分拙笨,不像是身懷武功的人。果然,隻見她一不小心,就扒掉了牆上的琉璃瓦,幾片瓦礫落到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緊接著有人大喝:“是誰?休得逃走!”那女子十分忙亂,一個踉蹌從牆上滾落下來。她顧不得渾身疼痛,爬起身來沒命地向前奔跑,可是牆內跳出來兩個身穿軟甲的彪形大漢,身手甚是敏捷,飛速地從她身後追來。那女子心下驚恐,一下子被腳下的枯藤絆倒在地,那兩個大漢如鷹拿燕雀一般將這女子按住,其中一人還罵著用腳來踢打。金嫫母自幼就聽師父灌輸男人都是壞東西的理論,見此情景,不禁心中大怒。她一縱身就來到兩個衛士身後,其中一人剛聽得有些異樣,猛一回頭,還沒看清金嫫母的樣子,就被她手套上的鋼甲精準地切斷了脖子上的喉管。另一人腰間的刀才拔出一半,金嫫母手中的短刀就捅進了他的胸膛。眼見那女子匍匐在地,一時行動不便,金嫫母就背起她來,也不敢再探山莊,急忙遠遠地逃開。到了一個僻靜的山穀,這女子啞聲說道,自己名叫程雯,是山莊裡的侍女,隻犯了些小錯,就要被打死,這才逃出來。她跪地磕頭,請金嫫母送她回長安城裡去。要送這女子進長安城,倒並不是多難,但金嫫母的師父原來嚴令她們不得涉足城市,這可是大大的犯戒。程雯見金嫫母有躊躇猶豫之意,於是打開包裹,隻見裡麵有好多珠寶,金壺金碗等燦然奪目。她取了一個大金壺要送給金嫫母,金嫫母堅辭不收。隻見程雯急得又哭了起來,金嫫母突然心念一動:我就悄悄將她送回長安城,又有誰知道?這段時間,金嫫母“邪念”橫生,就像堤壩潰決一般,開始隻是小小的蟻穴一般滲漏,到最後卻越來越難以控製。借助金嫫母靈巧的身手,加上程雯對長安街坊十分熟悉,兩人倒是繞過了層層巡街的金吾侍衛。可剛來到崇義坊這個地方,便遠遠望見似乎是太平公主的寶馬香車疾馳而來,直把程雯嚇得麵無人色。她慌忙指點金嫫母來到這間荒僻的古廟前,此處號稱“血盆照鏡”之凶地,一向少有人靠近。這半夜時分,更是無人前來,沒成想卻碰上了李煊。李煊和金嫫母互相簡略地訴說了彼此的經曆,突然間李煊想起,剛才那個背影似乎就是初入長安城時,在渭水橋上遇見的那個麻衣白發的邋遢道人!是他,正是他,就是看見了他,才有了這一係列的怪事。想到此處,李煊縱身跳到古廟的後院,隻見這裡雜草叢生,枯枝零落。西邊有一座奇怪的石塔,這石塔十分高大,幾乎有十丈來高,好似一個寶葫蘆一般,頂端掛了五盞燈籠,兩盞黃燈、三盞紅燈。東邊正對著石塔,有一個贔屭馱著的神像,這尊神披著甲胄,戴著寶冠,右手持棒,左手擎塔。李煊見了,如中雷擊,這正是當時麻衣道人向他展示過的神像模樣,而且他在安邑鬼宅裡的一座佛堂中,也曾經再次見過!金嫫母和程雯這時也跟了過來,見李煊呆呆地發愣,金嫫母問起情由,李煊一五一十地講了,程雯聽了害怕起來,拉著金嫫母的手,示意要儘快離開此地。李煊心中也有些惶恐,幾次都是死裡逃生,難道每次都有這樣好的運氣不成?隻是,李煊和金嫫母對長安城一點兒也不熟悉,更不知哪裡有更好的藏身之處。程雯卻胸有成竹,建議大家先往長安城內的平康坊裡躲避,等天明再悄悄出城遠走。這平康坊裡,是長安城中諸妓雲集之處。其中沿坊牆而列的妓家,都是一些容貌平庸的粗妓,院舍也陳列簡陋。最有名氣的是南麵和中間的妓家,稱之為“南曲”和“中曲”。這裡庭院中遍植異種花卉,更有怪石盆池、曲廊古藤。精雅的亭閣之上,有不少貌若天仙、能歌善舞的名妓居住。有的名妓極重身份,尊貴非常,不少長安貴家公子,一擲千金,僅得對麵飲茶數盞而已。程雯之所以要到這個地方來,是因為此時長安城內家家閉戶,隻有此處還開門迎客,喧鬨如白晝。三人七轉八轉,到了南曲一個門前栽滿翠竹的館舍,隻見屋簷下紅燈高掛,朱門卻緊緊關著。程雯知道,像這樣的情況,不是早有客人包館,就是館裡的名妓已被王孫貴人們接去玩樂。她悄聲在李煊耳邊叮囑了幾句,李煊點頭,就依她所說前去叩門。隔了許久,隻見一個十來歲的小丫頭打開院門,緊接著一個四十來歲的胖鴇母扭著肥屁股出來賠笑道:“這位客官,今日多有得罪,我家潤娘已被常侍郎家的公子接去陪宿了,請改日再來吧。”李煊說道:“我們隻想借間屋子住一晚,再給我們準備些酒飯就好,並不想找你家什麼潤娘。”這時,程雯打開包裹,拿出一隻金燦燦的酒杯遞了過去。那鴇母心中很是驚訝:我在風月場混了這許多年,隻聽說過用飯時自帶酒水的,還沒聽說過來逛妓院自己帶女人的。她用牙輕咬了一下金杯,確定了果是真金打就,心想管他們是怎麼回事,先有金寶入手就好。當下滿臉堆笑地答應,一邊對小丫頭喊道:“阿媛,趕緊帶這……三位客官去魚水閣歇息。”這老鴇一開始沒看到金嫫母,眼見他們三人一起去了魚水閣,心下更是驚訝:我一開始還以為是這少年拐了動了春心的貴家小姐出來私會,怎麼又跟進去個醜陋男人?這女子看起來文文靜靜的,想必是良家小姐,竟然肯和兩個男人睡在一起,真是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原來金嫫母容貌非常醜陋不說,身上的衣服也是自己胡亂縫就,也不依男女之彆,鴇母黑夜之中,不及細看,不免誤將她也當作了男人。三人入室坐定,點上了高高的銀燭,剛要談論事情,鴇母敲門道:“客官可要些酒菜?我這裡有上好的清酒,就連高昌的葡萄酒、波斯的三勒漿、林邑國的檳榔汁酒、訶陵國的棕櫚葉酒,我們也都能為你們弄來。對了,前天剛弄來一壇漆黑發亮的龍膏酒,那滋味可是人間罕有啊!看客官是闊綽的貴人,想必有興趣嘗嘗?”李煊那次跟隨計婆婆在韋溫府上品儘天下佳肴,卻唯獨沒有喝酒。如今聽得這許多美酒的名稱,李煊不禁垂涎三尺,但隨即想到,如今身在險境,飲酒最易誤事,於是強行壓抑住飲酒的念頭,對著鴇母搖了搖手,說:“我們有正事要辦,不喝酒,隻吃飯。”鴇母心裡暗自哂笑道:你們兩男一女深夜造訪此地,有什麼正事好辦,我看全是邪事。當下也不多言,命仆人速速端上十樣菜來,雖遠不及韋府精致,但也雞鴨魚肉樣樣都有,很是豐盛。這三人都沒吃過晚飯,此時早已饑腸轆轆,紛紛舉箸而食,大快朵頤。正吃得高興,忽聽有人用力打門,聲音甚是匆促,大家心下一驚,李煊趕緊吹滅了燭火。黑暗中,大家側耳傾聽,隻聽鴇母開了門,說道:“索將軍,我家潤娘已被常侍郎家的公子接去陪宿了。”那索將軍卻粗聲粗氣地罵道:“醃臢狗婆娘,上次你就把潤娘藏了,卻瞞得我好苦,如今我可不信,剛才看樓上燈燭都亮著,見我來了,慌忙熄了,不正是藏在樓上嗎?”鴇母忙賠笑說:“樓上可真不是我家潤娘,是客人在上麵!”那粗野漢子不氣反笑:“你家潤娘不在上麵,客人在上麵做什麼,你這是客店飯館嗎?”鴇母支吾道:“不是,人家自己帶了一個小娘子在上麵!”隻聽“砰”的一聲,接著鴇母殺豬般地嚎叫了一聲,想是那索將軍將鴇母踢翻在地。又聽索將軍罵道:“少在這裡消遣老子,老子今天非把潤娘睡了不可!”接著隻聽腳步雜遝,似乎這人還帶了不少隨從。索將軍一腳踢開魚水閣的房門,幾個隨從舉起燈籠,燈光下索將軍看雖然有一女子,但並非潤娘,略有些失望,不過他隨即色眯眯地說道:“嗬嗬,這個小娘子也不錯,來啊,給我帶到府上去!”金嫫母聽了,正要暴起發作,隻見索將軍和兩個隨從突然臉上肌肉同時一陣抽搐,容貌變得十分可怖,索將軍口裡還驚詫道:“啖屎狗奴才,怎麼把燈籠給滅了?”然後就眼睛發直,從雙眼中慢慢地滲出鮮血來。隻聽“撲通”一聲,這三人同時跌倒,燈籠也掉落地上,被壓滅了。黑暗中,李煊三人隻聞得一股刺鼻的屍臭味,金嫫母從懷裡掏出火折,點亮了案上的燈燭。她和李煊湊上去一看,隻見索將軍等三人,麵色烏黑,已然變形潰爛,似乎是中了什麼奇異的劇毒。但這三人上來時,神完氣足,好好的模樣,也沒有聽到什麼異響,怎麼就這樣神不知鬼不覺地中了毒呢?燭光搖曳之下,大家驚奇地發現,這三人的屍體越爛越快,居然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化成了三攤黑水。李煊他們驚異之下,不敢再逗留,趕緊下樓,想離開這裡。哪知道,大門已被一縷帶著汙血的頭發拴住,這和李煊在安邑鬼宅中看到的一模一樣!院子裡靜悄悄的,一點聲息也沒有,鴇母和妓館中的丫環仆人都到哪裡去了?霎時,四處靜謐無聲,然而,這寂靜中仿佛埋藏著無窮的殺機,令人不覺毛發倒豎。幾個人正麵麵相覷,不知如何是好,忽然樓閣上燈火亮起,兩個黑衣盲仆舉著青紗燈籠左右侍立,中間憑欄站著一個麻衣白發的道人,正是李煊初入長安時在渭水橋上所見的那個人。李煊的心怦怦亂跳,仿佛找到了一把神秘的鑰匙,又是惶恐,又是歡喜。青幽幽的燭光照映下,麻衣道人的臉色顯得非常凝重可怕。他的目光逐一從三個人臉上掃過,突然喝道:“金嫫母,你怎麼私自下山?忘了你師父的訓誡了嗎?”“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金嫫母毫不畏懼,昂然說道,“你又不是我師父,哪裡輪得到你教訓我!我不要聽你的!”麻衣道人手裡舉起一塊鳳頭金牌,冷冷地說道:“許鳳姑有沒有和你們說過,見著此牌,如見她本人?”金嫫母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師父,她聽得這麻衣道人居然知道師父的名字,當下再不敢撒潑使蠻,一下子怔怔地站在那裡。麻衣道人又盯了程雯一眼,說道:“這位小娘子,走過來!”李煊和金嫫母同時喊道:“做什麼?你要將她怎麼樣?”麻衣道人從黑衣盲仆手中取過一盞燈籠,從閣上一躍而下,舉起燈籠湊到程雯的臉邊,他冷冷一笑道:“你們護花心切,隻可惜她其實是個男人。”此言一出,李煊和金嫫母同時大驚,紛紛轉而詰問程雯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程雯匆忙跪倒,對眾人行禮道:“在下確實是男人,但事出有因,並非故意欺蒙,萬望見諒。”原來,這個程雯,就是被太平公主擄去作男寵的張文放。卻說張文放被太平公主捉到山莊之中,雖然衣食無憂,但如鳥入金籠,不得自由,加上公主喜怒難測,常心懷惴惴,恐有性命之憂。因此他總想著找機會求太平公主放他出去。但總管武崇福經常嚇唬他說,除非公主先開口,要是他自己請求離開,不免被公主視為嫌惡自己,會死得很慘。之前有個少年哭著要走,正好趕上公主那兩天性情焦躁,就把他扔在舂米的大石臼中活活搗死。張文放聽了,更是恐懼。好在這幾天太平公主聽得韋後族人掌了禁軍大權,心中急躁,整天忙於軍政大事,無心來“召幸”他。慧範也帶走不少護衛山莊的武士去追拿李煊,山莊裡一時間防衛極為鬆懈。張文放瞅準機會,看準山莊東側圍牆邊有一塊虎皮黑花石,攀著這塊大石,度量著自己也能翻牆而過。他心下暗自盤算,如果就這樣衝出去,到不了牆邊,就會被人發現了。於是想起喬裝改扮這一辦法來。山莊裡侍女眾多,又多有脂粉釵環等物。張文放悄悄偷來一套女子的衣服,對鏡仔細扮上,又將眉毛剔得細了,畫成遠山眉的樣子,隻等天色將暗就逃出去。他轉眼看到室內陳設的金壺、金碗等物,心想反正太平公主知道自己要逃走,捉住的話怎麼也是一死,乾脆一不做九九藏書二不休,將這些金器偷走算了,以免逃出去後,沒有生計過活,更難藏身。心念及此,就將這些東西塞進包裹,隨身帶了出來。然而,天色漸暗後,他悄悄地從花木扶疏的牆邊溜過去。正要翻牆時,還是被山莊中的兩名護衛發現,要不是金嫫母正好將他救下,還是無法逃脫。麻衣道人皺起了眉頭,又問道:“你果真隻是帶了一些金器,並無他物?”張文放說:“絕無隱瞞,如果閣下不信,可細細搜查。”麻衣道人一擺手:“這倒不必,隻是我奇怪,為什麼太平公主火速要派高手拿你,就這樣幾個金壺、金碗,值得嗎?”原來,那終南山莊的管家武崇福,見張文放竟然能殺了侍衛逃走,一時叫苦不迭。但同時又想,反正公主總要怪罪,這一頓板子是少不了的。娘的,老子屁股上的板子也不能白挨,所以就索性順手牽羊,將公主書房中的一個嵌百寶的檀木匣盜了出來,就說也是張文放盜去了。這檀木匣打開一看,武崇福傻了眼,原來裡麵並非珠寶,卻是太平公主和李隆基、上官婉兒等人來往的密劄。其中雖然言辭隱晦,措辭文雅,武崇福看了雖不完全明白,但他知道,這是非常重要的機密。這可是天大的禍事,想放回去,但封條已經撕開了,隻急得他冷汗淋淋。太平公主從皇宮中回來,這一驚可非同小可,這檀木寶匣平時她都放在最隱秘的地方,今日情急慌亂,忘了此事,這其中的密件要是昭布天下,可如何是好?所以,她急命慧範帶人,務必要捉到張文放,追回寶匣。張文放原以為自己跑了,太平公主也不會多在意,沒想到還“火速派高手”捉拿他,嚇得跪倒在麻衣道人麵前,施禮道:“道長慈悲,還望能援手救小生一命。”麻衣道人不置可否,轉眼又和李煊說道:“計婆婆讓你在軍中藏身,你為何不遵她的囑咐,擅自逃出來?”李煊於是把購貨時被騙走銀子的事情講了一遍,麻衣道人聽後微微一笑,自言自語道:“真是調皮胡鬨!”李煊聽了一怔,原以為這麻衣道人會罵自己蠢笨,不想卻冒出這樣一句,很是摸不著頭腦。接著一想,這句話似乎不是說自己,那麼是有人在捉弄戲耍自己嗎?難道是那個賀蘭晶?麻衣道人擊了幾下掌,黑衣盲仆點起五盞紅色孔明燈,冉冉升起到夜空中去了。三人這才明白,那破廟後院,有一座高塔,上麵懸掛著黃紅兩色的燈籠,看來也是傳遞信號之用,至於具體是什麼意思,外人卻不得而知了。那道人用手一指李煊,說道:“你隨我來。”李煊一驚,問道:“去哪裡?”麻衣道人不答,隻是冷冷地掃他一眼。李煊突然感到一陣鬱悶,他一直受人捉弄擺布,現在這麻衣道人傲慢的神情讓他心中騰地生起一把無名之火,他昂然說道:“我命懸於你手,要殺就殺,沒來由聽你擺布,是何道理?”說著李煊後退兩步,擺出一副要拚命的架勢。麻衣道人看了一眼,不怒反笑,口中讚道:“有膽色,不愧是天潢貴胄。”他語氣緩和了許多,說道,“我一貫冷言冷語,並非有意蔑視於你。請隨我去見一個非常重要的人物。”李煊這才釋然,他看了眼金嫫母和張文放,說道:“那他們倆怎麼辦?”麻衣道人說道:“太平公主手下的人正在四處搜尋,就在此處最好,我已安排下人手。”他一指張文放,“你還暫時扮作女子,宣稱患了麻風病,”又對金嫫母揮了揮鳳頭金牌說,“你改扮成男子,先守護在這裡,等天亮後我再派人告知你師父的吩咐。”他言語中,自有一種威嚴的氣度,讓人不得不從。金嫫母雖然有些不情願,但這人似乎和師父淵源極深,又有鳳頭金牌在手,也隻好遵命。接著,麻衣道人口中似乎是說了一連串咒語般的話,大家都聽不明白,但那些黑衣盲仆卻同時行動,提了燈籠排成隊列,在前麵引路。麻衣道人攜了李煊的手,一同向坊巷深處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