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內,各色貨物的集散地當然是東西兩市。一般來說,東市的貨品相對要比西市高檔一些,然而,更為名貴的絕世異寶,還有一些犯禁違律的奇物,卻是這兩市中找不到,也不敢有的。想當年大唐初建之時,東西兩市中倒還是有一些稀罕東西。不過貞觀年間,有一個偷兒,從高僧玄奘的弟子辯機那裡盜得金寶神枕後,竟然拿到西市裡公然典當,結果被長安巡街使發覺,判定為皇家之物,並以此為線索順藤摸瓜,不但擒獲了盜賊,還由此揭露了高陽公主和辯機的私情。禦史將此案報知太宗,結果不但那偷兒被當街杖死,辯機也被腰斬於市,還連累了高陽公主身邊的奴婢十多人,個個人頭落地。自此之後,凡有極奇珍異之物,人們均不敢於東西兩市貨賣,而是趕鬼市交易,其中最常聚的地點,就是位於崇義坊的崇義鬼宅。這種交易,也並不是夜夜都有,凡不見月之夜,才會開市。不但是每月的晦日,即便是大風大雨大雪之夜,也有人來鬼宅買賣私貨。外界對於崇義鬼宅當然也有著種種離奇的傳說。有人甚至說,來這裡交易的人都是僵屍,一般人進去會馬上被乾癟的僵屍撲倒在地,飽飲鮮血。還有人說,他曾經親眼看見幾十個無頭的冤鬼,手持紙錢,進了鬼市,出來時,就每個人都有了自己的頭。看來這鬼市中真是無奇不有,無頭之鬼花錢竟然能買自己的人頭。事實上,據玉扇門所知,這崇義鬼市並非真有鬼怪出沒,但其陰險莫測之處,卻堪比鬼巢。這個鬼市在武周時期就存在過,經常出麵主持的,據說是一個叫頡跌律的胡人,而真正的幕後老板,則是大名鼎鼎的酷吏來俊臣。此事的真假不可確認,但來俊臣被誅之後,頡跌律悄然失蹤,鬼市也暫時清寂了不少時候。然而,到了中宗年間,鬼市又異常熱鬨起來,其中有好多物品來曆不明,追究起來,都是抄家滅族的重罪。這裡的人也都膽大妄為、無法無天,所以恃強搶貨、殺人傷命的事情也時有發生。玉扇門和他們向來是井水不犯河水,雖然彼此都知道一些名頭,但從未有過來往。這一天是十一月的晦日,長安城裡大霧彌天。街鼓響過之後,坊巷中漸漸寂靜。然而,到了三更天時,崇義鬼宅卻亮起明如白晝的燈火。按規矩,到崇義鬼宅交易的人,個個都不以真麵目示人,全都是醜模醜樣的妖鬼形狀。賀蘭晶找來幾張厚厚的皮墊,貼在李煊的臉上,又用一大把豬鬃給他裝上假胡子。李煊對著鏡子一照,當真是醜怪至極,埋怨道:“你這是把我裝扮成豬妖嗎?”賀蘭晶笑道:“我本來想把你假扮成陰律司的判官,誰知道我把你的臉墊得太胖了,倒像個吃豬鬼。要是計婆婆在就好了,她最擅長易容之術。好在我們隻是扮得怪模怪樣,讓人們看不出本來麵目就好。”李煊問道:“什麼叫吃豬鬼?”賀蘭晶笑道:“吃豬鬼啊,據說是一種南方的鬼,經常作祟,讓人得瘧疾和瘟疫,需要人們殺了豬供奉它,才會放過人們。”李煊點了點頭,但轉念一想,又說:“難道吃豬鬼樣子就像豬嗎?不會吧!那吃人的鬼就像人了?”賀蘭晶笑道:“這話好玩,那次我去薦福寺隨喜,見一個油光滿麵的大和尚講:‘就是螻蟻蚊蟲也是一條性命,今生殺了螻蟻,來世就變為螻蟻,今生殺了雞犬,來生就變為雞犬……’我當場就說,照這樣,還是殺人好,殺了人,來生就還變成人,最好殺了你這個大和尚,來生就變成你這樣的,衣食無憂,養得肥頭大耳的滿嘴胡話來唬人玩。”李煊張口欲笑,不想臉上貼的皮墊牽牢了肌膚,扯得生疼,他埋怨道:“看你給我弄得,連笑也不能了。”賀蘭晶笑道:“崇義鬼宅中沒有好笑的事情,全是可怕的東西,進去後,你也用不著笑了。”李煊問道:“那你扮成什麼鬼樣子?”賀蘭晶笑道:“我要扮成狐狸精,戴上一個狐狸頭的麵具就行啦。”說著,取來一個潔白皮毛縫就的狐頭麵具,套在頭上,然後又穿上一件皮襖,樣子並不可怕,倒更增添了幾分嫵媚。李煊埋怨道:“太不公平了,你自己扮得這樣潔淨可愛,卻讓我扮得醃臢不堪,明明是欺負人嘛。”賀蘭晶卻說:“占便宜的是你,你一路上望見我這個樣子,心情要多好,而我看到你這種醃臢樣子,會惡心得我兩天吃不下飯、喝不下茶。”兩人說說笑笑,攜手來到崇義鬼宅前。濃濃的霧氣中,朱紅色的大門虛掩著。因為早知道底細,李煊比當初去安邑鬼宅時膽子要大了許多,他昂然推門而入,一抬眼,卻還是嚇了一跳。原來門內左右兩邊各站著一個一丈多高的“大鬼”,左邊的身穿白袍,右邊的身穿黑袍,臉色木然如蠟,看來假扮的是黑白無常。隻聽黑白無常冷冷地說道:“驗貨。”李煊聽過這裡的規矩,所有進鬼宅交易的客人,必須先展露一件寶物給守門的“鬼使”驗過,才能進入。這是防止有一些並無寶貨販賣的偷兒或閒雜人等入內窺探,於是李煊從包裹中取出一顆香瓜大小的夜明珠,對著黑白無常一晃,黑白無常當即向後飄動而去,猶如紙鳶一般。賀蘭晶悄聲對李煊說:“這兩個小鬼不過是踩著高高的長木蹺,又會在冰雪上滑行而已。”李煊默然點頭。不一會兒,一位赤發怪眼的鬼使走了過來。如此寒冬,此人竟然光著上身,胸前背後如刺蝟般遍布鋼針,針孔中滲著滴滴血珠,他手舉一個紙牌,上寫道“你可來了”。見到他倆,開口問道:“兩位似是初見,不知去哪裡易貨?”賀蘭晶答道:“我們身上寶貨不少,所需物品也不少,各處都想轉轉。”赤發鬼使說道:“兩位需知,崇義鬼宅中每一處交易都要抽三成做利市,就算不成交,每進一處,也要一萬錢。”賀蘭晶摸出一枚沉甸甸的金錠,拋給了這個赤發鬼使。鬼使再不囉唆,直接領著二人穿過一處灌木叢生的院落,來到一個殘破的石橋邊。李煊悄悄附在賀蘭晶耳邊說:“看來這鬼使也愛錢,收了金子,馬上就和順了不少。”賀蘭晶笑道:“那是啊,有錢能使鬼推磨,何況這家夥隻是個假鬼。”隻聽鬼使說道:“此處為奈何橋。”李煊問道:“那這裡都賣什麼貨物?”鬼使不答,竟悄然自行離去了。隻見這奈何橋邊,蹲著一個個衣衫襤褸,渾身沾著泥水腥氣的“鬼魂”。李煊壯了壯膽子,湊上去一看,隻見昏黃的燈籠下,地上各用枯乾的墨跡寫著一些字跡,看起來是些邪門歪道的藥物,像迷魂粉、斷腸散、枯血丹、百蠱丸等。李煊悄悄地對賀蘭晶說:“你們手裡的毒藥比他們也不少,我可是親身領教過的。”說罷就想做個鬼臉給她看,不想臉上裝了皮墊,麵上的肌肉動彈不得,隻好作罷。這時,走來一個滿身綠毛的怪人,臉上也蒙著青蛙皮一般的麵幕,身形足有七尺多高,很是胖大。他四處看了看這些貨物,冷冷地說:“這些穿腸斷肺、腐骨爛心的霸道毒藥,有什麼稀奇的,我想要一種比較特彆的藥物。”隻聽橋邊一個身材乾癟的“鬼魂”,甕聲甕氣地說道:“難道你是想要助興的藥物?我這裡有相思子、叩頭蟲、發殺觜、驢駒媚、助情花、慎恤膠、藏春酒,可有你想要的?”李煊聽了這些春藥的名字,茫然不懂,又低聲問賀蘭晶:“這些都是什麼藥,你們也有吧?”賀蘭晶聽了,頓時羞得滿麵飛紅,她暗中狠狠地在李煊左肋間掐了一下。李煊見她羞澀的樣子,心下也略微猜到了幾分,也是十分尷尬。隻聽那綠毛怪人陰惻惻地說:“你這些玩意兒,在西市上也能買得到,平康的妓坊裡也有代賣,你想我到崇義鬼宅來,難道是衝這些來的嗎?”那乾癟鬼哼了一聲,說道:“難道你想買玉扇門的縛心丸嗎?不瞞您說,也不是沒有過,前幾個月,有一個人就賣來著!”賀蘭晶心頭一震,不由得問道:“是誰賣的縛心丸?是真還是假?”那乾癟鬼一副嘲笑的口吻:“你既然來得這崇義鬼宅,難道不知道這裡做交易的都不以真麵目示人嗎?這縛心丸,確實是真的。彆看這裡人人扮鬼,這鬼宅中的貨,可從來沒人敢搗鬼。去年春天,一個吐蕃番僧用假玉石騙人,他以為逃去了藏地就沒事了,結果還不是被人帶了回來,剁去了雙手雙足,現在生不生、死不死地在柴屋裡鎖著哪。”那綠毛怪人聽了賀蘭晶的話,不住地向她和李煊打量。賀蘭晶暗自懊悔,剛才不該那樣急於詢問,這樣豈不正好暴露了自己和玉扇門大有淵源!同時又暗自思索:這縛心丸還有何人會製?難道是明崇儼?綠毛怪人欲言又止,賀蘭晶心下更是懊悔,她拉起李煊,假裝匆匆走開去。兩人在鬼宅角落裡的一個假山石後躲藏起來,過了有一頓飯的工夫,但見那綠毛怪人已然離去,他們又轉過頭來到奈何橋邊,問起那個乾癟鬼:“剛才那綠毛人想買什麼藥物呢?”乾癟鬼搖頭道:“就是這裡的宅主,也隻是知道交易的錢數,貨品是不公開的。這是鬼宅的規矩。來鬼宅做買賣,圖的就是保密。”賀蘭晶道:“但我聽說,鬼宅還有一個好處,就是什麼都能買得到,就連人頭也能買得到,就看能否出得起價。就算我們達成一項交易,按機密文牒的價碼兒,買這個消息如何?”乾癟鬼聽了,覺得很是在理,但他起身說道:“交易機密消息,要到陰陽界去。鬼宅中交易的貨品各有場所,不得混亂。不然錢物全都沒收,絕不通融。”李煊和賀蘭晶隨著這個矮胖鬼轉過幾處角門,隻見前麵寬敞的庭院中並無屋舍,中間是一座高高的土墳,墳的南麵有一個僅容一人鑽進去的大洞,矮胖鬼說:“這裡便是‘陰陽界’了。各種機密消息、迷案內幕,都可以從這裡貨賣。”李煊看了賀蘭晶一眼,心想:要說掌握他人的機密隱私,普天下誰能及得上她們玉扇門,隨便把她們藏在安邑鬼宅、五兵神窟中的機密拿出來賣一些,豈不要大發一筆橫財!但隨即又想:玉扇門誌向不小,肯定所謀者遠,所圖者大,哪裡會瞧得上這樣的小錢財!虧得自己沒把想的說出來,不然賀蘭晶肯定要小瞧了自己。那天閒在客棧中沒事,李煊拿出《孟子》來讀,看到一句話叫“望之不似人君”,原來並無感覺,但自從聽地母夫人說要擁立自己為大唐皇帝後,心中就一直忐忑,對鏡一照,越發覺得自己根本就沒有人君之威嚴氣度,當下深深地歎了口氣。乾癟鬼道:“此處規矩,隻容得兩人進土墳交易,因此你兩位不可同時入內。”李煊拉緊賀蘭晶的手,說:“我們是錘不離秤,秤不離錘,絕對不可以分開的,難道你這規矩就不能改一改?”這番話說得賀蘭晶心裡甜絲絲的,猶如喝了蜜糖水一般,但乾癟鬼的臉上卻露出苦色,說道:“土墳內倒並不窄小,但此處有嚴規,最多隻能兩人出,兩人入,多一人就要死一人。可不是鬨著玩的。”賀蘭晶笑道:“那這土墳,可準許隻一人進去?”矮胖鬼一怔,說道:“這倒是準許的。”賀蘭晶說:“那就是了,你先自己進去,將賣給我們的秘密寫在紙上,然後我們取紙出來,留錢在墳中,你再進土墳取錢。這樣豈不完全合乎規矩,既在土墳中交易,又沒有多進去了人。”乾癟鬼茅塞頓開,依言而行。李煊和賀蘭晶來到土墳中,隻見一具黑漆漆的大棺材靠著牆壁,早已朽壞不堪,零散著幾根枯骨。李煊自從得知安邑鬼宅那些詭秘事情都是玉扇門的擺設後,膽子也大了許多,見了這些玩意,絲毫沒有懼意,倒是對賀蘭晶調笑道:“這裡倒是安家的好去處。”賀蘭晶知他戲謔自己這身白狐裝扮,也不生氣,她歎道:“我曾經讀過一句詩,‘野田牛馬瘦,高塚狐狸眠’,做一隻狐狸,睡在暖洋洋的太陽下,就算是在高墳中住又有什麼?”李煊聽她談詩論文,不敢接口,但見石製的香爐下壓著一張紙箋,上寫:“那人欲買一劑攻心毒藥,讓人心痹而死,死後毫無痕跡,和中風而死的病人一模一樣。”這是一個什麼來曆的人?他不惜足蹈險地、費儘心機尋來此藥,要加害何人?李煊、賀蘭晶一時間找不出頭緒。再往前去,是名為“枉死城”的地方。此處所交易的貨物,多是一些殺人的利器。比如有大食的彎刀,天竺的暗弩、鐵蒺藜、棗核釘、吹箭筒等,這些東西都算不上多麼珍奇,但按大唐律例,有些也是嚴令不得在東西兩市貨賣的。而且,這兒還有不少殺手招攬買賣,花上一定的錢財,就可以讓殺手們替自己報仇行凶。取人性命、斷人手足、傷人臉目,都各有標價,雖然要價不菲,卻極重信諾。這裡所扮的鬼,也多是被刀斬斧截致死後的模樣,不是斷頭,就是殘肢,渾身血淋淋的。突然間,李煊隻覺得後麵脖子上有熱熱的汁液淋上。猛一回頭,隻見一個身材十分高大的老婆子,她披頭散發,銀絲般的頭發垂到胸前,核桃般滿是皺紋的老臉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她提著一個血袋子,布袋裡不斷滲出鮮血來。李煊雖然事先知道這些鬼都是活人所扮,也不由得嚇了一大跳,沒敢問她賣的是什麼東西。賀蘭晶見此處血腥氣刺鼻,又沒有他們想要的東西,於是拉起李煊,加快腳步,走到“轉輪藏”去。相傳陰曹地府中的轉輪藏,是六道輪回之處。做了善事的,就轉為天仙或人身,做了壞事的,則來生變為牲畜惡鬼,甚至發往地獄中長期受苦。然而這崇義鬼宅中的轉輪藏,倒像是諸般寶物的輪回之所。這裡極為清雅,少有鬼氣。北麵牆壁上,嵌著一個瑪瑙彩石鑲成的六道輪回圖,圖上一個猙獰的鬼王懷抱一個巨輪,巨輪上分為好幾層,刻有神、人、鬼、鳥、獸、蟲等;南麵牆壁上嵌著一塊石碑,上寫著十四個大字:“豈知住世金銀寶,借汝相看七十年。”賀蘭晶看了,點頭道:“這裡頗有禪意。”李煊不懂,也不敢多問。隻見這裡的坐榻按八卦方位陳列,隻有震位和離位上各坐著一個客商,其餘的位子全都空著。李煊奇道:“今天如何這樣冷清?”隻聽那震位上套著牛頭麵具的人說道:“你們想必是初來此地吧?這‘轉輪藏’一向如此冷清,你想這裡交易的都是既珍奇又違禁的東西,這樣的東西是不常有的,豈能如西市上的貨品一樣源源不絕?”說罷,那人從一個皮囊中拿出一件物事來,說道:“這裡奇寶很多,像我這件物事,不知二位是否有興趣?”李煊和賀蘭晶凝目看去,隻見這把玉拂塵長約三尺,塵柄由亮晶晶的水晶石磨就,環鈕是一枚光燦燦的紅寶石,顏色如熟透的桑葚泛著紫紅色,即便在燈光之下,亦是晶瑩剔透,發出淡淡的紅光。這人從幾案上拿起酒壺,倒出一些酒水,將這把玉拂塵輕輕沾濕,隻見光彩搖動,拂塵上的龍髯也仿佛發怒般地立起來。李煊嘖嘖稱奇,賀蘭晶卻嗤之以鼻:“這樣的東西,也就在西市上擺擺算了。”那牛頭人聽了,怫然不悅,說道:“你可知道,這是當年隋宮中的舊物,得之於太湖。說是湖邊有漁人下網,撈起一截鐵鏈,這鐵鏈越拽越長,似乎無窮無儘。這打魚的人驚恐之下,報知官府。當時的太守令幾百名軍兵牽了幾十頭牛往外拽鐵鏈子,拽了有幾裡長,終於到了儘頭,從湖裡拉出來一隻大獼猴。這隻水猴像一座小山一般高大,脖子上係著鐵鏈,渾身腥涎,眼睛似睜沒睜,大吼一聲震得湖水翻起巨浪,又用大腳掌亂踏亂踩,踩死軍士幾十人。大家沒命地亂竄,好在水猴又縱身跳回了湖中。太守驚魂稍定後,才敢派人收拾踩死的軍兵屍身,沒料想卻發現了這支玉拂塵,猜想是水猴遺落下的物事。此寶後來呈給隋煬帝,煬帝聞其來曆,怫然不悅,於是為蕭皇後所藏。蕭皇後一直帶在身邊,輾轉萬裡,從中原到突厥,都沒有遇禍,有人說都是此寶相佑。最後她回歸中土時,獻給了太宗皇帝。”賀蘭晶聽了,不大相信,一直嬉笑。李煊卻當了真,又問道:“那怎麼又到了你的手裡?”牛頭人冷言答道:“這裡的東西,來路都不正,說出來都是抄家滅族之禍,所以賣家不說,買家無權詢問。”賀蘭晶見牛頭人所賣的東西和自己想找的物品無關,於是不再理他。又問離位上坐著的那個扮作僵屍模樣的客商:“這位先生,不知有何寶物?”僵屍人沉默不語,隻是伸手指了指地下,隻見地下鋪著一張貉皮,上麵端端正正地放著一個一尺多長的青瓷圓桶,用透明的琉璃作蓋,後麵還有一個類似於井邊轆轤的手柄。賀蘭晶和李煊看了,茫然不知有何用處,也看不出材質有什麼特彆珍異之處。李煊問道:“你這件寶貝又有什麼妙處?能不能講一下?”隻見那僵屍人依舊不發一言,隻是慢慢地把圓蓋旋開,然後輕輕搖動手柄,隻聽裡麵甕聲甕氣地說道:“貯音神瓶,索價黃金千兩。”李煊和賀蘭晶見這隻瓶子竟然會說話,無不大驚失色。賀蘭晶好奇地問道:“你這瓶兒是隻會說這一句話,還是什麼話都能說?”僵屍人並不回答,拿起這個貯音神瓶,將瓶口正衝著賀蘭晶,然而,除了能看見瓶中似乎刻有一圈圈的螺紋外,並無什麼奇特之處。賀蘭晶又重複了一遍:“我問你哪,這瓶兒是什麼話都會說,還是隻會說這一句話?”僵屍人拿起琉璃瓶蓋,隨即又蓋上了這瓶子。李煊見此物也不是他們想找的東西,便拉起賀蘭晶的手,想離開此地。剛起身走了兩步,卻聽得身後一個聲音啞啞地說:“我問你哪,這瓶兒是什麼話都會說,還是隻會說這一句話?”這不正是賀蘭晶剛才說的話嗎?這聲音雖然有些模糊黯啞,但分明就是賀蘭晶的聲音。回頭一看,隻見僵屍人正在搖動手柄,原來這是一隻能隨意貯音的瓶子,隻要搖動手柄就可以將原來說過的聲音重新發出。賀蘭晶當即回頭,掏出一張萬家金鋪的契票,填上黃金百兩,並加蓋了幾枚印鑒,遞給僵屍人,買下他這件寶貝。這萬家金鋪,也是江湖上一個很有名的腕兒。長安城中的大盜偷了金器,在此處可以一夜之間就化為金錠或者其他器皿,這樣銷起贓來可就方便得多。有道是捉賊見贓,贓物都千變萬化了,就容易抵賴得多。這位萬老板雖然行蹤不定,但絕對重信守諾,給江湖上的人不少方便,所以也就能一直在長安城裡混下去。李煊見賀蘭晶花巨資買了這個玩意兒,心下略有些不安,附在她耳邊悄聲說:“此物雖然新巧,但我們要來何用?”賀蘭晶猜出他的心思,也悄聲應道:“你可能覺得我出手太過豪奢吧,我要此物,也不是拿來遊戲,會安排大用場的。”李煊聽了,於是不再多問。收好了貯音神瓶,李煊和賀蘭晶嘀咕了一會兒,隻見那個身形魁梧的綠毛人走了進來。這不正是那個要買無味無痕的毒藥,令人心痹而死,不露半點破綻的綠毛人嗎?隻見這位綠毛人,大模大樣地坐在了“乾”位,牛頭人先看不過去,開口譏諷道:“這位大概是不懂規矩吧,這‘乾’位可不是隨隨便便就能夠坐的,你手中可有什麼震得住場子的寶貝?”綠毛人“哼”了一聲:“說出來你們莫要心驚,這寶貝是從本朝高祖皇帝的獻陵裡盜出來的,是一方龍虎雙鈕的傳國玉璽!”在場幾個人聽了,無不大驚失色,賀蘭晶和李煊更是心情激動,身體都有些微微顫抖。李煊搶先問道:“你這、這個寶貝,要價幾何?”綠毛人未曾開口,牛頭人卻在旁邊“砸價”:“你這寶貨,的確是珍奇無比、得來不易,但這東西一般人要來有何用?私藏國璽,被人知道可是抄家滅族之禍,敢拿出來炫耀嗎?就算是想再脫手獲利,普天下又有誰敢出錢再收?”其實牛頭人無心幫李煊他們的忙,也和綠毛人沒什麼瓜葛,隻是他在這裡經常收售寶物,論貨砍價成了習慣,於是就衝口而出,確實也很是切中要害。綠毛人也不生氣,神情高傲地說:“大凡寶物,皆是禍根。一個孩童拿一個泥人獨自行走僻巷,也沒什麼凶險之處。但如果他拿的是金人、玉人,說不定就會引來盜賊來搶,連帶著有傷身害命的麻煩,你說是不?”眾人聽了,轉念一想,都覺得綠毛人說的確實有些道理,隻聽綠毛人接著說:“寶物哪有不燙手的,所以我這寶物,天下無人敢收、無價可求、無處可得,有此‘三無’,坐在這‘乾’位上,你說應當不應當?”說罷,他的眼直瞪牛頭人。牛頭人一時語塞,無言以對。賀蘭晶本來也不想在價格上多作糾纏,她急欲一判玉璽真偽,於是問道:“這寶璽現在何處,我們想驗看一下,不算過分吧。”綠毛人一笑而起,說道:“此寶非我所有,我僅為汝等做一個中間人罷了。此處規矩,賣家和買者,如果不願透露身份,我們是無權過問的。”李煊說道:“能否看一下貨品?”“此寶非同小可,藏在一個極隱秘的所在,賣方先要看你出不出得起價?”綠毛人慢條斯理地說道。“多少金帛?”賀蘭晶又想這等貴重之物,恐怕不會隻要些錢帛,於是緊跟著又問道,“可否用其他寶物來換?”卻聽那綠毛人說道:“賣家說,不要金帛,不換寶物,隻打聽一件當年極隱秘的舊事。”李煊、賀蘭晶有些驚奇,但心想如果打探機密情報,那玉扇門可謂是天下一絕,就好比老鼠跌到米缸裡,正可謂得其所哉。賀蘭晶說:“那他可找對地方了,說說看,是什麼舊事?”綠毛人說:“則天女皇在位時,相王的劉、竇二妃於某一年的正月,依例進皇宮向女皇賀年。然而,此後就再也沒有了音訊,沒有人見她們出得那座華麗而森嚴的嘉豫殿。她們是生是死,無人知曉,至今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所以,如果你們能確證出二人的下落,高祖玉璽隨即雙手奉上,分文不取。”賀蘭晶低頭不語,心想相王李旦的劉、竇二妃,於某一年離奇失蹤,這事自己似乎也有耳聞,但具體是怎麼樣一回事,並不完全清楚,還要回去向地母夫人谘詢。這其中的竇妃,正是臨淄王李隆基的親生母親,這個消息,十有八九是他囑托這綠毛人打探的。此人想必就是李隆基的部下,他們求購那種讓人心悸而死、無形無跡的毒藥想做什麼?難道是要毒殺韋後?一時間謎團叢生。綠毛人見賀蘭晶一臉迷茫之色,開口道:“如果你不知曉,也不急於一時,而且玉璽也不在此處,我先幫你們穿針引線。不如這樣,十日之後,再於此處交易如何?”事已如此,賀蘭晶和李煊隻好先應諾下來,回去和地母夫人商量後,再作打算。門外,依舊是大霧彌漫,百物莫辨,仿佛是混沌未開之時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