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大醜女自師父死後,一直氣憤難平,想要殺人報仇。地母夫人派人諭示她們不得妄自行動,要待諸事齊備,再共圖大計。醜女們雖然不情願,但見識過玉扇門的本事,也知道單靠自己四人是無法遂願的,於是隻好坐等。張文放也一直不敢胡亂行走,生怕太平公主的人將他捉去。無聊之際,四醜女便來和他閒談史事掌故,學書學畫。這些醜女們和他朝夕相處,竟然萌生了愛意。隻是醜女們容貌醜陋,無法施展媚惑之術,又拙於言辭,不知道用什麼方法表達這“東鄰窺宋”之情。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張文放心中卻絲毫沒有這個念頭。這一日,張文放有一支細毫畫筆落在醜女房中,想要取回,正要叩門時,忽聽裡麵金嫫母的聲音說道:“我們幾個情同親姐妹一般,不可因張郎失了和氣,依我看,讓他一起娶了我們四個人好了。”張文放大吃一驚,忙停住了正要敲門的手掌,隻聽鐵孟光拍手叫好道:“太好了,原先師父不讓我們談婚論嫁,我也覺得有些不好,隻是沒敢說。但現在師父廢除了這一規矩,我又發愁了。”銀無鹽笑道:“你愁什麼?怕沒人娶你嗎?”鐵孟光說道:“不是,不是,聽說成婚之後,就要跟著男人過,那就不能和師姐們天天在一起了。我心下很是不情願,覺得還不如不婚不嫁好。但我們師姐妹中,隻要有一個人婚嫁了,四人就不能在一起了,想想真發愁。如今師姐說得太好了,我們都嫁給那個張文放,豈不照樣可以在一起了。”銅東施也十分讚同:“婚姻中有妻、妾之分,大師姐就當正妻,我們當妾好了。”金嫫母卻推辭道:“我們師姐妹哪裡還分這個。我那天正好聽張郎講一段古文說:‘昔舜不告而娶,婚禮蓋闕,故“堯典”以厘降二女為文,不殊嫡媵’……”鐵孟光打斷她的話說:“師姐越來越文縐縐的了,你就直說是啥意思,俺聽不懂。”“就是說舜當年娶了娥皇、女英兩姐妹,都是正妻,不分妻和妾的,我們為什麼不能也這樣?”金嫫母略帶羞澀地說。銀無鹽也喜道:“確實如此,哎,你們說張郎給師姐講這段故事,是不是也有想娶我們師姐妹之意?”張文放聽了,差點沒暈過去,那天閒著沒事,正翻《晉書》,不想金嫫母恰巧前來,搭訕聊天,於是就講了這一段文字,哪知言者無意,聽者有心。金嫫母卻歎氣道:“我覺得很難說啊。我們四人容貌醜陋,自古未見好德如好色者,張郎又是風流俊雅,有多少美女貴婦都喜歡得不得了!他哪會看得上咱們?”鐵孟光怒道:“容貌有什麼關係!真是奇怪,為什麼我這樣子就叫醜,彆人那樣子就叫美?我看有些美人兒,膚柔骨脆,和紙糊麵塑的一樣,不耐風雨,多生疾病,有什麼好?”銅東施卻說:“也是有用處的,像我們這樣的,給張郎生下孩兒,隻要像了我們,也會容貌醜陋,要是男孩還好些,女孩……”鐵孟光道:“小孩哪裡會隻隨我們醜陋的地方,讓她的腰身和銅師姐一樣苗條,胸脯和屁股如我一樣豐滿,眉眼就隨他爹好了,不也是個漂亮女孩?”眾人哄笑,金嫫母說:“你以為我們四人嫁了張郎,小孩兒就是我們四人一起生的嗎?”鐵孟光確實不大懂小孩是怎麼生法,一時間露了怯,不敢再辯駁。窗外的張文放聽了,卻越聽越是心驚。雖然這些日子裡,醜女們對他挺好的,但張文放一向風流自賞,哪裡會心甘情願和這些醜女們相伴一生。當下打定了主意,還是逃走為好。此夜正是上元佳節,街上金吾不禁,玉漏不催,士女雲集,摩肩接踵。正好趁人多混雜之時,逃出城去好了。主意已定,張文放匆匆收拾了一下行囊,悄悄地離開了這座名為籌筆館的小院。隻見街上人來人往,熱鬨非凡,掛在樹上的華燈多姿多彩,令人目不睱接。他本是喜歡熱鬨之人,悶了這許多時日,此番出來,大感心懷舒暢,一時間竟忘了自己還是被公主緝拿的人犯。不知不覺,就隨著人流來到了大慈恩寺前,隻見此處紮起一座“大鼇山”,上麵花燈璀璨,有蓮花燈、金魚燈、仙鶴燈、龍虎燈、百果燈、元寶燈……更有各色焰火,彩光四濺,花雨繽紛,看得張文放目眩神迷。正看得入神,忽覺有人伸手按在他的肩頭。張文放扭頭一看,嚇得三魂走了兩魂,這女子眉粗眼大,正是太平公主的親信阿榕。曲江池的北麵,太平公主新建了一處恢宏壯麗的佛殿,供奉著一尊十丈高的金身巨佛。太平公主緩步走了進來,先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張文放,卻沒有說話。轉頭注視了一下佛前的海燈,說道:“這佛前的燈也太寒磣了,明個兒換成八十八斤油、三斤燈草的,在佛前做善事,莫要吝嗇。”張文放心中懊悔不已,公主的人難道一直在監視那個地方嗎?不然為什麼一出門就被公主的人擒住?此番大概是有死無生了。但事到如此,也不能不辯,於是說道:“文放私逃,挾帶一些金銀酒器用作盤纏,確有此事,但公主寬宏慷慨,也不會在意這些吧?”公主對著張文放的臉仔細端詳,看得他心中發毛,隨後冷冷地說道:“你串通玉扇門的人偷了我的檀木寶匣,是什麼時候和她們勾結上的?”張文放大驚:“什麼檀木寶匣?我可從未見九_九_藏_書_網過啊!”太平公主大怒,吩咐阿榕:“取廟裡的大鍋來,將他扔進鍋裡,用沸水烹死!”張文放急忙說道:“公主聽我一言,那檀木寶匣的確不是我盜走的,就算是將我處死,也要先讓我說清楚,前朝名臣王方慶曾言:‘賞當其勞,無功者自退;罰當其罪,為惡者戒懼。’如今罰不當罪,既讓我蒙受冤屈,又放過了公主身邊的壞人,實在是死不瞑目啊!”太平公主聽了,心中似乎有所觸動。她看著那油缸中巨大的燈焰跳動,沉思良久,沒有說話。這廂,武崇福聽說張文放被擒,心下惴惴不安,生怕太平公主細細審訊,獲知他當時私盜寶匣的勾當。後來卻聽阿榕轉述,張文放已被公主在盛怒之下,扔進大鍋中烹成了熟肉,這才微微放心。然而,隔了幾天,公主卻在夤夜之中,大呼有鬼。一時間,眾人紛紛驚起,武崇福火速去玄都觀請來老道士張悟真,這人最擅長扶乩捉鬼,畫符請籙。大夥兒布置下三牲五鼎、高香黃紙,這張老道登壇作法,隻見幾縷陰風卷起,供桌下響起淒慘的哭聲,老道一敲法鐘,喝道:“你是何方冤鬼,敢冒犯公主府宅?”隻聽這聲音模糊不清地說道:“我受人冤枉,我根本沒有偷盜公主的檀木寶匣,是彆人栽贓陷害……”武崇福聽得清楚,正是張文放的聲音。老道士手執桃木乩筆,在沙盤上劃來劃去,過了一會兒,張老道取來一大盤朱砂,朗聲說道:“冤鬼已申訴神明,三聲銅鑼響後,陷害他的人,印堂上將會出現一個朱砂印記!”話音未落,跟來的小道士就取過銅鑼,連敲了三下。武崇福聽得心驚肉跳,三聲銅鑼一響,他下意識地就用衣襟在額頭擦拭,太平公主忽然喝道:“武崇福,你把寶匣中的紅玉珊瑚藏到哪裡去了?”武崇福驚愕之下,慌忙說道:“根本就沒有什麼紅玉珊瑚,我確實沒見到啊!”隻聽太平公主冷冷地說道:“你既然沒有盜走檀木寶匣,怎麼知道裡麵並無紅玉珊瑚?”“這個、這個……”豆大的汗珠從武崇福胖胖的臉上流了下來,雖然現在夜晚的寒風依舊料峭。慧範從後麵一把揪住他的衣領,喝道:“快說,有半點隱瞞,就讓你死得慘不堪言!”武崇福臉色由白轉紅,突然他眼睛一翻,脖子一歪,身子軟倒在地,竟然沒了呼吸。原來這武崇福身體肥胖,早就犯過痰厥之症,如今料想難以活命,驚恐之下,竟生生給嚇死了。太平公主餘怒未消,下令將武崇福的屍體倒掛在山莊水井旁的槐樹上,示眾三日。好讓眾人看了,心生驚懼,不敢再對公主有半點不忠之心。“冰消出鏡水,梅散入風香”,長安城迎來了又一個春天。轉眼間,已到了寒食時節。日光暖融,柳色清新,曲江池畔,已是車馬輻輳,人潮洶湧。嬌豔的杏花綻放出嫩蕊,一陣輕雨過後,和風熙柔,水波蕩漾,草木青籠,雕鞍寶馬上的少年英俠,鈿車珠幕中的傾城佳人,無不來此踏青拾翠。一時間曲江池邊,聚集了眾多花顏雲鬢的長安美女,她們寶髻高梳,黛眉輕挑,如火似霞的紅羅裙中酥胸半露,旖旎風流。引得長安少年們走馬追逐,一路尾隨。雖然大多數隻落得個街塵滿衣,甚至連佳人的回眸一笑也沒見到。日暮鼓絕之後,隻得悻悻回家,但他們依舊天天樂此不疲。上官婉兒的天台苑裡,也是繁花儘放,繽紛馥鬱。然而,婉兒的心頭卻籠罩著重重疊疊的愁緒,每當物候更替的時刻,她總是被敏感地觸動。攬鏡自照,驀地見到鬢邊宛然有兩根銀絲般的白發,讓侍兒輕輕鑷下來後,她禁不住歎了口氣,轉頭從青瑣窗前望去,隻見鶯啼花落,幽苔暗生。婉兒一直有一種不祥的感覺,她敏感地意識到,這一年注定要有不尋常的大劫難發生。韋後加緊讓宗楚客私練軍兵,想擇機矯旨,本來計劃在這個春天裡就儘數誅殺太平公主及李隆基等人。然而,一股打著陰山鬼兵旗幟的鐵騎,卻砍瓜切菜一般地屠掉了宗楚客私練的二萬軍兵。因為是私自招募軍兵,犯下朝廷大忌,韋後和宗楚客吃了啞虧,卻不敢聲張。近來地母夫人也時常不再和她互通音訊,她們恐怕也在策劃一個大的行動。據說,玉扇門已找到當年隱太子李建成的後人,想擁立這個人複位。婉兒其實早就考慮過,這些勢力無論誰真正把握了最高權力,這紫極玉殿中就再也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上官昭容,你的好年華已經過去了。”婉兒對著鏡子,自言自語道。忽聽簾外有侍女傳呼:“太平公主駕到。”婉兒聽了心中一驚,太平公主平素雖然也和她私下裡款通消息,但以公主之尊,從未有過親自登門過訪之事。婉兒急忙出門迎到堂中坐定,讓侍女奉上新烹的香茶,時鮮的果品。婉兒仔細瞧去,隻見太平公主今天並沒有像往常一樣身著錦服盛裝,她穿著窄袖緊身、翻領左衽的胡服男裝,腳蹬短靿皮靴,想必是親自乘馬而來。除了腰上係的七寶革帶和頭上的桃形金冠顯露出一絲華貴的氣息,太平公主給人的感覺,從來沒有像今日這般平易隨和。銅獸中飄出一縷縷龍涎的香氣,太平公主半坐半臥在軟榻上,溫聲說道:“我剛去看了一下他們在城中新修的太平興國寺,果真是龍象如雲,巍峨壯觀。如今春光爛漫,昭容為何也不去踏青遊玩?”上官婉兒賠笑道:“賤軀近來慵懶異常,全不似公主精神旺足,興致高昂。”太平公主歎了口氣:“我近來也覺遠不如當年的精力了。三十多年前,我也是這樣穿了一身胡人男裝,跳旋風舞於天皇天後麵前,逗他們一樂,可現在乘馬不到半日,就肌骨酸痛。”婉兒忙道:“公主洪福無量,是九天上的謫仙下凡。縱有小恙,也不足為慮。想當年天後以古稀高齡統禦天下,還十分得心應手,何況公主正值盛年。”這番話說得太平公主心裡很是舒服,她品了口茶,連說:“真好,真好。”也不知是在稱讚茶,還是稱讚婉兒這番話。抬得頭來,見婉兒身後的牆壁上掛著一幅雲紋素絹,上麵題了一首詩,字跡娟秀嫵媚,名為《婕妤怨》。昔日合歡扇,今棄篋笥中。榮愛方幾日,恩幸已秋風。埃凝舞衫蠹,網結歌板蒙。日晚長門閉,太息在深宮。太平公主讀罷,笑道:“上官昭容也有班婕妤之歎?你雖身為昭容,可當今皇上寬仁,你出入宮禁無人阻擋,自由自在,和諸公主們也沒有什麼區彆,為何還有這樣的愁懷?”婉兒臉上微微一紅,說道:“這都是婉兒食古不化,摹寫前人的舊詩罷了,並非是真有什麼感觸。”太平公主話鋒一轉,說道:“我皇兄年事已高,又體胖多疾,萬一龍馭上賓,新皇即位,昭容就會更加體會到班婕妤當年的心境了。”上官婉兒聽了,心中像被一根尖針狠狠地刺了一下,她一直就憂慮此事。萬一中宗駕崩,其子李重福或李重茂即位後,自己豈不也落個和班婕妤一樣,孤零零地為先帝守陵的淒涼下場?要是韋後和安樂公主當國,想起在新豐溫泉被嘲諷羞辱的一幕,想起安樂公主那惡狠狠的眼神,婉兒的心也是一陣抽搐。隻聽太平公主又說道:“昭容有宰相之才,堪為股肱之臣,雖為女子,勝過那些庸碌男人。婉兒你也清楚,像當年的兩腳狐楊再思、大滑頭蘇模棱,他們又有何才乾,卻穩居宰相之位?如果我能當國執政,必下旨正式誥封你為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開府儀同三司。”婉兒慌忙行禮:“多謝公主抬愛,但自古男主外,女主內,哪有裙衩為朝廷宰相之理?”太平公主哈哈大笑:“我母親當年既然能堂堂正正地改製為周,做了女皇帝,再出一位女宰相,又有什麼不可以呢?”這番話說得婉兒怦然心動,低下頭來。太平公主見她雖然沉吟不語,但眼神中流露出一股敏銳振奮之色,和剛才的灰懶神態大不相同,當下拉住她的手,又說道:“修佛寺餘下不少的木料磚瓦,於是命他們造了一座小小的府宅,雖不宏大,卻是精雅彆致,想必合乎你的口味……”婉兒推辭道:“公主見愛,愧不敢當。這府宅還是公主自己留用吧,婉兒在宮外私居,已屬非分,如何可以再多置府宅?”太平公主起身道:“莫要推辭,你如果不收,就是見外了。”兩人興致極高,於是命侍兒們置酒痛飲。直飲到日晡之時,太平公主方起身說道:“我有事要回山莊,就不陪你去看宅子了。讓侍婢鏡兒引你去看看吧,今晚就宿在那裡!”說罷,太平公主眼中露出一絲狡黠之情,顯得極為親切。這座小宅在永興坊中,入得門來,先有一架香蘿,虯枝蒼勁盤蜒,紫紅色的花串從架上垂下,清香怡人。架下鑿一小池,方圓盈丈,用卵青色的玉石甃得整整齊齊,養著紅黃色的鯽魚。香蘿架後,是一座全用海珊瑚所做的假山石,高有數丈,蔚為壯觀。地上種著名貴的金錢草和繡墩草,青翠如茵。繞過假山,才看到庭堂前的朱欄曲檻,隻見軒前放著一對木鶴,栩栩如生,作振翅欲飛狀。婉兒見此,心中大震。這木鶴和當年蓮花六郎張昌宗所乘之物一般無二,當年則天女皇聽有人誇張昌宗是王子晉的後身,於是就讓他身披羽衣,口吹玉簫,乘坐木鶴,在後宮遊樂。而神龍宮變後,張昌宗被軍兵斬首分屍,這木鶴也早被焚毀拋棄了。更讓婉兒吃驚的是,階下一美少年,貌瑩如玉,神疑秋水,宛然就是當年蓮花六郎一般的模樣,不禁驚問:“你是?”那少年匆匆下拜:“在下名叫張文放,奉公主之命,迎接上官昭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