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貳 天星如雨(1 / 1)

長安道 江湖夜雨 3922 字 5天前

新築就的馬球場上,用石碾壓得如鏡麵般平整,又遍澆了麻油,即便是天乾不雨,也不起灰塵。一身輕衫的李隆基,正策馬持杖,在球場上馳騁。然而,和往日不同,今天和他一起打球的葛福順、陳玄禮、李仙鳧、劉幽求、麻嗣宗等人,一個個無精打采,李隆基見這球勝得極是輕易,於是笑問:“諸君為何心不在焉?”葛福順滿臉急切焦躁之情:“如今形勢危急,哪有閒心打馬球為樂?”劉幽求也附和道:“是啊,據人密報,韋後和宗楚客等人不久就會矯詔誅殺我等,到時候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一切都來不及了。”李隆基卻淡然一笑,說道:“且莫著急,了一事說一事,現在且打球為樂,不必多想。”眼見紅日已墜,夜幕低垂。李隆基置下肉菜果蔬,大家團坐進食。葛福順心中依然是鬱鬱難平,拿起酒壺來準備痛飲一番,借酒澆愁。哪知甫一入口,卻覺得涼沁沁的並無半點酒味,當下詫異道:“臨淄王一向輕財好客,如今怎麼連酒也不管了?讓我喝起涼水來了?”麻嗣宗也察覺到了,同樣疑惑道:“是啊,我這杯子裡也是清水,這是為何?”劉幽求心思機敏,他想李隆基絕非吝嗇之輩,就算是尋常官宦待客,也沒有用水充酒的道理,既然不讓喝酒,想必要有大事要辦。他腦子中靈光一閃,興奮地說道:“臨淄王,難道舉大事之期,就在今夜?”李隆基又是淡然一笑,輕歎道:“劉兄,你不該過早說破,葛將軍他們一激動,恐怕飯都吃不下了。”葛福順一聽,興奮地將酒碗摔出去幾丈遠,拔刀大叫道:“今夜就動手,太好了!我這就潛入萬騎營,取了韋播、高嵩這兩個家夥的狗頭!”正在此時,天空中流星四散,如雪飄一般。大家都看得呆了,過了一會兒,劉幽求拊掌大笑道:“天象如此,機不可失!還多說什麼,抓緊行動吧!”李隆基也戄然而起,拔劍出鞘:“先發者製人,後發者製於人。我早就定好今夜舉事,如今是箭在弦上,成敗與否,在此一舉!”眾將抑製住內心的歡呼,凜然聽命。一時帳裡鴉雀無聲,靜得連心跳的聲音幾乎都能清晰地聽到。皇宮之中,韋後半臥在龍榻之上,心緒不寧,晚膳也無心享用,隻是讓侍女們進了一碗冰糖燕窩羹。雖然前不久,她和上官婉兒及眾位親信計議,立中宗年方十六歲的小兒子李重茂為帝,好讓自己臨朝攝政,總攬大權。在上官婉兒的建議下,之前韋後已下令征府兵五萬屯於京城,令韋捷、韋灌、韋璿、韋錡、韋播、高嵩等統領。但太平公主和李隆基的身影卻依然不時浮現在她的眼前。所以,她就在剛才下定了決心,讓上官婉兒擬了一份詔書,給相王李旦、臨淄王李隆基、太平公主、譙王李重福等定下謀反作亂的罪名,要派羽林軍和那五萬府兵一起行動,徹底誅殺這些人,老少良賤一個不留。黃昏時的深宮裡,韋後命人拉上了厚厚的簾幕,暗得不得不點燃了燈燭。上官婉兒聽此消息後,神情卻是鎮定如恒,她搖筆雲飛,沒多時就擬好了詔令,韋後看過後,親手加蓋了禦印,接著讓婉兒派宦官出宮,密傳給親信韋溫,讓他奉旨調諸路人馬行事。然而,當婉兒走過,韋後因初次做主,密令此等大事,心中一直忐忑不安。正欲讓宮女去禦醫處取一枚安神丸來,卻聽得宮女宣告,安樂公主進宮來了。安樂公主不知今夜將發生天翻地覆的大事,仍舊喋喋不休地詢問道:“母後,何時立我為皇太女啊?”韋後正心亂如麻,叱道:“你能不能讓我安靜一會兒?”說罷,她撫著胸口說道,“這幾日啊,我這一顆心就好像用一根細絲線懸著一般,說不定哪天一口氣上不來,就和你父皇一樣歸天了。到時候看還有誰疼你愛你?”安樂公主聽罷,也心有所動,於是溫聲說道:“母後,我不惹你生氣啦。要不這樣,上官婉兒勸我,和當年則天女皇召集‘北門學士’參與政事一樣,我也選用一批忠於咱們的臣子,讓他們幫我們出出主意,處理一下國事,可好?”韋後看了安樂公主遞過來紙箋,上麵寫有幾個人名,都是平日裡諂媚於她的一些親信小人:如幫她拉車的那個司農卿趙履溫、娶了韋家奶媽的禦史大夫竇從一,還有韋後的妹夫臨汴王李邕等。韋後欣喜道:“經此大事,我的裹兒終於知道為母親分憂了。”安樂公主經此一誇,不禁歡呼雀躍,連忙說道:“我要回去好好畫一下眉,試一下衣裳。這許多天來,我都沒仔細裝扮過,明天要召集大臣們議事,我可要讓他們好好瞧一下皇太女的儀範。”韋後見安樂公主竟然現在就以“皇太女”自居,不禁又暗自歎了口氣,心想這皇太女可不是你自己說當就能當的,但當下不忍心惹她不快,也不點明,先哄得安樂公主興致勃勃地回去了。安樂公主走出宮門,隻見西邊天色暗紅,接近中天的地方,突然閃過了幾顆極為明亮的流星。提燈的宮女見了,驚奇地注視著天空,悄聲和公主說道:“公主您看,這麼亮的流星!”安樂公主懵然無知,並不驚異,反而喜道:“這是神明垂賜天象,兆示我將被冊封為皇太女之意啊!”隨侍的宮女當然連聲稱是,諛詞如潮。羽林營中,韋播和高嵩正在帳裡飲酒看舞,之前宮中傳出命令,讓今夜全軍衣不解甲,馬不解鞍,全力戒備。韋播和高嵩卻不以為然,覺得這隻是大驚小怪而已,於是兩人相約聚飲,又從平康裡的妓坊中叫來幾個豐胸肥臀的波斯舞女跳舞助興。韋播笑罵道:“葛福順那小子,聽得先帝猝然駕崩,朝中大權儘歸我們韋家所有,嚇得連夜逃亡,不知到哪裡去了?”高嵩惡狠狠地說道:“跑不了,過段時間我們請旨在天南海北、四麵八方通緝他,一旦擒獲,先剁了雙足,再押到京城受刑。”兩人手中的酒杯“砰”的一聲碰在一起,笑道:“以後這長安城,就是咱們的天下了,就算他尊如王爺、貴似宰相,也得看咱們的眼色,哈哈!”韋播帳前的親兵頭目名叫韋六,是他的一個遠房表弟,生得五大三粗,樣子倒是挺魁梧,其實並不精熟武藝,隻是靠韋播提攜,才混得來羽林軍中,平日裡借勢作威作福,叱打士卒,凶狠霸道。然而,在韋播麵前,他卻像一隻馴熟的土狗,低聲下氣,十分服帖。韋播醉意醺然地說:“韋六,快去催一下,這都酒喝到一半了,那盆鱘魚燉熊掌怎麼還沒好?和那廚子說,再晚幾分,把他的手切下來燉湯!”韋六連聲答應,出去辦理。高嵩盯著波斯舞女高聳的胸脯,低聲和韋播說道:“剛才你說切下人手燉在湯裡,我和你說件事。有一次,我去擒斬一名犯臣的全家,有個女人長相雖美,卻性子霸悍,韋六想奸淫她時卻被其亂抓亂咬,一怒之下,就將她掐死了。後來切下來她的兩隻奶房,蒸熟了大夥吃,也送了我一隻,彆說,那味道還真不錯。”韋播也猥褻地吃吃笑著:“是嗎?改天有機會,給我也嘗嘗這味道。”兩人正說得興奮,有人端著一個熱氣騰騰的湯盆走了進來,韋播也沒仔細看,伸手就揭開蓋子,對高嵩說:“其實那美人的乳房,和這燉爛的熊掌倒很有幾分相似之處……”剛說到此處,卻見對麵高嵩已是臉色煞白,眼孔裡露出十分恐怖的樣子。韋播再低頭一看,湯盆裡哪有什麼鱘魚熊掌,竟然是一顆血淋淋的人頭,是的,韋六的人頭!高嵩率先“啊”的一聲大叫出來,隻見來人將湯盆帶人頭往高嵩頭上一砸。這力道威猛無比,高嵩的腦袋頓時被砸得像隻摔爛的大西瓜一般,身體也像歪倒的麻袋一樣,重重地倒在地上。波斯舞女尖叫逃散,韋播也嚇得手腳發軟,剛想伸手摸身邊的陌刀,卻被來人一腳踏住手腕,疼得他“哇哇”鬼叫。燈燭下,來人的麵目此時看得格外分明,他頭發上指,目眥儘裂,正是萬騎左營統領葛福順。韋播結結巴巴地說道:“你……反……反……”一個“反”說了半天,也沒吐出彆的字來。葛福順輕蔑地看了他一眼,手中的利刃猛然一揮,韋播頓時身首異處。萬騎營中,葛福順在一彪人馬的簇擁下,用木杆高高懸起韋播、高嵩二人的首級,策馬四處高呼:“韋後毒殺先帝,圖謀擾亂社稷。現在大夥兒一起誅殺韋氏,擁立相王為帝以安天下,有助逆黨者,這杆上的首級就是榜樣!”萬騎營的豪傑,平日裡早就看不慣韋播等人的驕橫作風,此時大多都轟然而起,欣然聽命。長安城內,夜禁極嚴,尋常時日裡晚上就少有車馬人聲。如今這些天,都知道皇帝駕崩不久,國勢不安,更是加意地戒備森嚴。夜幕一降,當真.99lib.是鴉雀無聲,空蕩蕩的街衢裡,隻有巡夜甲士的馬蹄和打更人的吆喝聲,才能像一顆小石子落在沉沉的井水中一樣,暫時打破這黑夜中的靜謐。然而,今天萬騎營中卻燈火通明,鼓噪之聲驚天動地,長安百姓皆被驚起,但均藏在家裡不敢出來。老宰相韋巨源剛剛睡下,聽得外麵喧聲如雷,又匆忙起身,顫顫巍巍地非要出去看一下情況。夫人和兒子都跪地苦勸道:“兵荒馬亂,凶險之極,等事定之後再出門吧!”韋巨源年近八十,卻薑桂之性,老而彌辣,他激動得白須亂顫,一把揪開夫人扯住他衣袖的手,又將擋在麵前的兒子踢開,讓兩個老家人扶著,喝令開了宅門,直奔朱雀街而去,口中嚷著:“國家有亂,我是三朝老臣,哪能坐視不管?”韋巨源剛走到街口,隻見一隊人馬呼嘯而來,手中執著巨斧長鋸,還有人抬著雲梯,推著撞錘大呼狂叫著向皇城內苑而去。他搶到道路中間,喝道:“你們是何人統領的兵馬?奉了誰的號令,竟然敢夤夜之中,淩犯皇宮……”還沒等他說完,一名軍將騎著快馬,一下子將韋巨源撞倒在地,馬蹄正好踏在他的胸口,當即口中鮮血狂噴,死在道中。內將軍賀婁氏聽到有人說起城中生變的事情,匆忙跑進宮中,回稟韋後。韋後不以為然,還以為是羽林萬騎的人去捉殺太平公主及李隆基等人鬨出來的動靜。她揮手道:“我知道了,不必驚慌,到天明自有分曉。”賀婁氏滿懷狐疑,剛退出了皇後的寢宮,卻聽得鼓聲震天,越來越近。接著猶如霹靂一般的巨響不斷,一名侍衛滿臉沾著汙泥的血水,也看不出他哪裡受了傷,嚎叫道:“內將軍,大事不好,叛賊撞開了玄武門和白獸門……”這玄武門和白獸門,是通入內苑禁地的最後一道屏障。賀婁氏聞得,不禁大驚失色,充滿疑惑地問道:“究竟是怎麼回事?誰人反叛?”那名侍衛正要開口,隻見遠處衝來的兵將張弓舉弩,羽箭飛蝗般射來,這名侍衛背上片刻之間就身中數箭,委頓在地而死。賀婁氏的胳膊上也中了一支弩箭,嚇得慌忙躲在巨大的殿柱後麵,才僥幸暫時逃得性命。隻聽“篤篤”聲響不絕於耳,弩箭釘在木柱上,像啄木鳥啄木一般響個不停。她一手扒開宮門,衝著裡麵拚命嚷道:“皇後,叛賊真的殺過來了,賊勢很大,我先抵擋一陣,皇後快逃到飛騎營去!”韋後這才驚慌,忙不迭地在她提拔的另一名內將軍——尚宮柴氏的護佑下,匆匆趕往芳林門,逃去飛騎營。柴氏找來宮中最為名貴的護身軟甲,飛速給韋後穿上,然後背起手腳酸軟的韋後就往宮殿後麵逃。隻聽得刀聲霍霍,賀婁氏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就再也沒有了聲息。柴氏隻覺得後脖頸黏乎乎的,下意識地一摸,滿手是也不知從哪裡飛濺來的淋漓鮮血。她嚇得也不敢回頭觀看,忙不迭地和幾個侍衛緊護著韋後逃開。慌忙中,宮女們大聲驚呼,四散逃命,打翻的燈燭落在帳幕上,燃起了熊熊大火。要是在往常,柴氏當然要大聲叱打她們,但現在卻哪裡顧得上!出得芳林門,好容易來到其侄韋璿統領兵馬的飛騎營,韋後腳上的絲履不知何時已然丟掉,她跣著兩足,頭發也披散零亂。內將軍柴氏率先喝道:“韋捷何在,還不趕快出來迎接皇後聖駕!”喝了幾句,驀然發現,大帳中那一排頂盔貫甲的兵士都木然不動,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瞧著她們。韋後和柴氏被瞧得有點發毛,正要開口質詢,隻聽有人舉劍挑簾,走了進來。柴氏眼尖,隻見這名魁梧威猛的大漢右手執劍,左手提著一個血淋淋的人頭,看麵目正是韋捷。韋後嚇得“啊”的一聲,用手捂住了眼,渾身不住地顫抖。柴氏還壯著膽子問道:“你是何人?受何人主使?你可知這是抄斬六族的大罪嗎?”這人仰天大笑:“老子名叫陳玄禮,臨淄王有令,斬得韋後人頭者賞黃金千兩。但攻打皇宮的差使派給麻嗣宗、劉幽求他們了,卻令我對付飛騎營的韋捷、韋灌這兩個狗東西。總以為這份富貴沒指望了,哪知你們肥豬拱門,自己送上門來了!嗬嗬,俗話說‘天予不取,必遭天譴’……”沒等說完,柴氏情知無望,舉刀向陳玄禮劈來,隻見陳玄禮身子矯捷異常,輕輕一閃,就躲過了鋒刃,接著身形一晃,已到了她的身前。柴氏慌亂中又劈了數刀,隻見血花飛濺,一個女人大聲慘呼。柴氏定睛一看,原來陳玄禮不知何時已將韋後擒在手中,擋在身前,剛才劈的這一刀,正好砍在了韋後的肩頭。柴氏嚇得雙手發軟,陳玄禮趁她心神慌亂,飛起一腳,將她踢出數丈開外。柴氏的身體剛一墜地,四周的兵士槍戟亂搠,將她刺死在地上。砍在韋後肩頭上的這一刀,也是相當深。鮮血早已洇紅了她身上那繡著九隻鳳鳥的皇袍,陳玄禮看著不可一世的韋後癱軟在地,失血過多的臉色變得和紙片一樣蒼白,眼神中全是痛苦和恐懼,其中還帶著些許求乞,不禁心中也浮起一種異樣的感覺:這一刻她不再是那個囂張跋扈、令人生畏的執政皇後了,而是一下子變回了原形,變成了一個年老色衰、無力無助的孱弱婦人。原來,一個人坐在權力的神座上,他或她就是司命的主宰,就擁有著掌握彆人生死和命運的權力,而一旦離開了權力的光環,就像傳說中的妖精蛻去了隨意變化的靈氣,現出本是破掃帚或舊燈籠的原形和本質來。然而,隻有片刻的猶豫,如此情勢下,自然也不容許陳玄禮過多地遐想。他隻是稍稍遲疑了一下,像是在蓄積一種最淩厲的氣勢。他定了定神,再次舉起那把冷森森的長柄陌刀……武延秀死在了肅章門外。安樂公主為了準備冊封皇太女的大典,又命尚衣監給她做了好幾件華貴的服飾。她聽到外麵傳來了喧囂聲,卻毫無警惕,依舊沉浸在鏡前試衣的好心情中。她揮手打發駙馬武延秀:“去看看,外麵鬨得這麼亂,到底是怎麼回事!”當武延秀剛出肅章門,隻見黑壓壓的一隊人馬像旋風般撲了過來。他還沒醒過神來,頸上的人頭就成了這些人換取富貴的最佳獵物。一名偏將心思機敏,眼見武延秀的人頭先被大夥砍掉掠走,於是也就不再和眾人爭搶,率先衝進了萬春殿。殿內,安樂公主正換了朝廷大典上穿用的鈿釵禮服,朱紅色的綬帶上佩了瑜玉雙珮,頭上裝束了九枝花樹。她揚揚得意,完全沉浸在被冊封為皇太女的憧憬之中。她對眉毛還不是很滿意,如果眉尖再上挑一點,就更有“皇太女”的氣度了。對著嵌在宮牆上的那麵明晃晃的巨大銅鏡,讓侍婢取來龜茲出產的青黛石再仔細地描一下雙眉,忽然聽得身後一陣響動,她還以為是武延秀回來了。可尚未回頭,就覺得脖頸上一涼。臨死前那一瞬間,她清晰地從鏡中看到,隨著寒光一閃,自己的頭顱離開了脖頸,所以,屍首異處的安樂公主,那雙杏眼始終睜得大大的。上官婉兒這一天也住在宮內,韋後擬定的那份誅殺李隆基等人的詔書,她根本就沒有發出去,她早就知道今晚要出天翻地覆的大事情,在這個關鍵的時刻,是不允許再搖擺遲疑的。她派宦官送給韋溫的是另一份詔書,上麵隻是空泛地說形勢急迫,要嚴加戒備之類。那份墨跡淋漓,尚未完全乾透的詔書就放在案上,也許,這張薄薄的紙,可以成為她的救命符。婉兒今夜特彆怕黑,讓宮女們在殿中懸了十來個朱紅色的大燈籠。在搖曳不定的火焰照耀下,婉兒的臉色十分蒼白。不知為什麼,她從來都沒有像今天這樣忐忑過。這些年來,有過多少大風大浪,有過多少生死旋渦,看起來嬌小纖弱的她都闖過來了。但今天,她卻覺得像走在一個黑漆漆的深潭邊,一旦被吞沒,立刻萬劫不複。婉兒深吸了一口氣,想閉上眼睛養一下神。這四十年來的種種片段,忽然都浮起回現在眼前,那一張張人臉,有的凶惡,有的齷齪,有的威嚴,有的溫和,有的親切。突然間婉兒渾身打了個冷戰,她睜開眼來,渾身的冷汗浸透了衣衫。因為她清醒地意識到:剛才浮在她眼前的人臉,竟然全都是死去的人,沒有一個還活在世上!難道我今天也注定難以活命了嗎?婉兒的心中有不祥的預感。不會的!實在不行,我就放棄這一切的權柄和榮華,隱居於江湖天地間,過普通人的日子,以往的這一切,就算是前生一夢吧!張文放,這個溫雅出塵的男子,他還會等我嗎?想到這裡,婉兒那似乎被寒冰封住的心中,又隱隱融出一股暖流。然而,時間已不容許她多想,兵戈撞擊的鏗鏘聲,人喊馬嘶的喧囂聲,已是越來越近,婉兒果斷地下令:“大家誰也不要慌亂,和迎接聖駕時一樣,分兩列執燈燭,大開宮門,迎接來者!”衝在前麵的是一名番將。他一路殺來,已是雙眼血紅,然而,眼前這一幕倒還是讓他吃了一驚。隻見四扇厚重的朱門大大地敞開,兩排盛妝華服的宮女執燭而立,井然有序,一如往常。大殿正中,一位美貌的女子正端坐在錦裀之上,高挽著望仙九鬟髻,飾以花釵、步搖、象牙梳,身著寶藍色瑞錦長裙,外罩平金繡鴛鳥紋錦半臂,容貌高華,氣質淡雅。這名番將被上官婉兒的非凡氣度所懾,一時九-九-藏-書-網怔在當地。隻聽婉兒開口笑問道:“這位將軍,多多辛苦,敢問軍中主帥是誰?”番將愕然,正不知該如何作答。卻聽得身後一聲馬嘶,棗紅馬上一位身形高大的金甲將軍趕到近前,喝問道:“怎麼了,為何在此停駐不前?”婉兒緩緩起身,說道:“原來是劉幽求劉將軍啊,有請殿內相敘,有機密之事商榷。”劉幽求進得殿中,婉兒將那份墨跡未乾的密旨遞與他看,說道:“這份密旨今天晡時就要發出,結果我壓下了。你們今夜所行之事,我也全都知曉。太平公主早就前來密訪,讓我在宮中留作內應,如今可已大功告成?”劉幽求躬身施禮:“啟稟昭容,大局已定。據說韋後、安樂公主、武延秀及韋溫、韋播等韋氏親黨的首級,都已送呈給臨淄王了。”婉兒長籲了一聲,心中五味雜陳,說不出是種什麼滋味。不管怎麼樣,過去三年的那一段生活必然要終結了,雖然韋後霸悍,安樂狂恣,但中宗稱製後的這三年,卻是她一生中最美好幸福的時光。劉幽求倒退出宮殿,喝令兵士:“給我嚴加看守,不得有一兵一卒騷擾上官昭容這座宮室!”宮女們聽了,雖然沒有敢當時就歡呼雀躍,但一個個卻喜形於色,上官婉兒本來慘白的臉上也泛出些許紅暈的光彩。然而,劉幽求剛要上馬離開,隻聽有人高喊:“臨淄王駕到!”他趕忙上前,在李隆基耳邊悄聲細語,將上官婉兒所陳之言儘數轉述給了李隆基。豈知李隆基聽了,卻雙眉一豎,說道:“上官婉兒這個人,不可留下。她手上的那些文紙和詔書也儘數焚毀,以免蠱惑人心!”劉幽求愕然:“但據她說,太平公主曾事先密訪過她。她壓下韋後所矯的密旨,也是有些功績的吧……”李隆基冷冷地說道:“我意已決,乾大事者不拘小節,更不允許糾結不清。這上官婉兒……”李隆基頓了一頓,欲言又止,隨即狠狠地做了一個劈殺的手勢。夜風吹來,地上狼藉的黃葉、紙片、碎衣等雜物都卷在了半空。劉幽求心中忽然浮起一股寒意,他不敢讓李隆基看到自己的神色,當即背過身去,從馬背上抽一柄長長的陌刀,迅速向婉兒的宮室內走去。隨著一聲沉重的“吱呀”聲響,厚厚的宮門被打開了,看到神色凝重的劉幽求拿著一柄雪亮的陌刀,婉兒馬上全明白了。她淒然地對劉幽求說道:“我早就料想到,如果李隆基是個深謀遠慮的人,他是不會讓我活在世上的,因為我知道的事情太多,而且都是驚天動地可以擾動天下的大秘密。我不死,很多人會難以安眠。我隻是抱著一念企望,以為儘力幫了李隆基和太平公主,就可以得以不死,從此隱遁江湖,再不重現於世間。”婉兒說到這裡,轉過身對著鏡子中的自己,朗聲叱道:“婉兒啊婉兒,你浸淫在這黑暗醜惡的宮廷多年,居然還有這樣天真的想法,難道不該死嗎?”說罷,她將眼睛一閉,引頸就戮:“劉將軍,動手吧!”劉幽求雖是一個勇悍的鐵漢,但卻也聽得心中淒惻,然而,情勢已不容許他多作耽擱,萬一李隆基懷疑上官婉兒向他私下傳播了什麼秘密,那可是後患無窮。想到這裡,他毅然揮動了陌刀。婉兒的心中,此刻卻是一片平靜和坦然。自從踏入宮廷,就早已準備好將這頭頸中的一腔鮮血賭上。終於要結束了,再不用夜不能眠地擔憂,再不用絞儘腦汁來算計了。宮中大局已定,新立的少帝在太極殿中瑟瑟發抖。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外麵兵馬始終沒有衝進這座殿來。此時,李隆基已下令封刀禁殺。婉兒的這一泓鮮血,成為此次宮變的最後封緘。狂風過後,是大雨如注,仿佛要洗去這滿地的血汙。明日的晴空下,會是一個全新的萬裡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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