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1)

越女劍 金庸 1980 字 8天前

範蠡將適才比劍的情形告知了文種。文種皺眉道:“範賢弟,吳國劍士劍利術精,固是大患,而他們在群鬥之時,善用孫武子遺法,更是難破難當。”範蠡道:“正是,當年孫武子輔佐吳王,統兵破楚,攻入郢都,用兵如神,天下無敵。雖齊晉大國,亦畏其鋒。他兵法有言道:‘我專為一,敵分為十,是以十攻其一也,則我眾而敵寡。能以眾擊寡者,則吾之所與戰者,約矣。’吳士四人與我越士四人相鬥,吳士以二人專攻一人,以眾擊寡,戰無不勝。”言談之間,二人到了越王麵前,隻見勾踐手中提著那柄其薄如紙的利劍,兀自出神。過了良久,勾踐抬起頭來,說道:“文大夫,當年吳國有乾將莫邪夫婦,善於鑄劍。我越國有良工歐冶子,鑄劍之術,亦不下於彼。此時乾將、莫邪、歐冶子均已不在人世。吳國有這等鑄劍高手,難道我越國自歐冶子一死,就此後繼無人嗎?”文種道:“臣聞歐冶子傳有弟子二人,一名風胡子,一名薛燭。風胡子在楚,薛燭尚在越國。”勾踐大喜,道:“大夫速召薛燭前來,再遣人入楚,以重金聘請風胡子來越。”文種遵命而退。次日清晨,文種回報已遣人赴楚,薛燭則已宣到。勾踐召見薛燭,說道:“你師父歐冶子曾奉先王之命,鑄劍五口。這五口寶劍的優劣,你倒說來聽聽。”薛燭磕頭道:“小人曾聽先師言道,先師為先王鑄劍五口,大劍三、小劍二,一曰湛盧,二曰純鈞,三曰勝邪,四曰魚腸,五曰巨闕。至今湛盧在楚,勝邪、魚腸在吳,純鈞、巨闕二劍則在大王宮中。”勾踐道:“正是。”原來當年勾踐之父越王允常鑄成五劍後,吳王得訊,便來相求。允常畏吳之強,隻得以湛盧、勝邪、魚腸三劍相獻。後來吳王闔廬以魚腸劍遣專諸刺殺王僚。湛盧劍落入水中,後為楚王所得,秦王聞之,求而不得,興師擊楚,楚王始終不與。薛燭稟道:“先師曾言,五劍之中,勝邪最上,純鈞、湛盧二劍其次,魚腸又次之,巨闕居末。鑄巨闕之時,金錫和銅而離,因此此劍隻是利劍,而非寶劍。”勾踐道:“然則我純鈞、巨闕二劍,不敵吳王之勝邪、魚腸二劍了?”薛燭道:“小人死罪,恕小人直言。”勾踐抬頭不語,從薛燭這句話中,已知越國二劍自非吳國二劍之敵。範蠡說道:“你既得傳尊師之術,可即開爐鑄劍。鑄將幾口寶劍出來,未必便及不上吳國的寶劍。”薛燭道:“回稟大夫:小人已不能鑄劍了。”範蠡道:“卻是為何?”薛燭伸出手來,隻見他雙手的拇指食指俱已不見,隻剩下六根手指。薛燭黯然道:“鑄劍之勁,全仗拇指食指。小人苟延殘喘,早已成為廢人。”勾踐奇道:“你這四根手指,是給仇家割去的麼?”薛燭道:“不是仇家,是給小人的師兄割去的。”勾踐更加奇怪,道:“你的師兄,那不是風胡子麼?他為甚麼要割你手指?啊,一定是你鑄劍之術勝過師兄,他心懷妒忌,斷你手指,教你再也不能鑄劍。”勾踐自加推測,薛燭不便說他猜錯,隻有默然不語。勾踐道:“寡人本要派人到楚國去召風胡子來。他怕你報仇,或許不敢回來。”薛燭道:“大王明鑒,風師兄目下是在吳國,不在楚國。”勾踐微微一驚,說道:“他……他在吳國,在吳國乾甚麼?”薛燭道:“三年之前,風師兄來到小人家中,取出寶劍一口,給小人觀看。小人一見之下,登時大驚,原來這口寶劍,乃先師歐冶子為楚國所鑄,名曰工布,劍身上文如流水,自柄至尖,連綿不斷。小人曾聽先師說過,一見便知。當年先師為楚王鑄劍三口,一曰龍淵、二曰泰阿、三曰工布。楚王寶愛異常,豈知竟為師哥所得。”勾踐道:“想必是楚王賜給你師兄了。”薛燭道:“若說是楚王所賜,原也不錯,隻不過是轉了兩次手。風師兄言道,吳師破楚之後,伍子胥發楚平王之棺,鞭其遺屍,在楚王墓中得此寶劍。後來回吳之後,聽到風師兄的名字,便叫人將劍送去楚國給他,說道此是先師遺澤,該由風師兄承受。”勾踐又是一驚,沉吟道:“伍子胥居然舍得此劍,此人真乃英雄,真乃英雄也!”突然間哈哈大笑,說道:“幸好夫差中我之計,已逼得此人自殺,哈哈,哈哈!”勾踐長笑之時,誰都不敢作聲。他笑了好一會,才問:“伍子胥將工布寶劍贈你師兄,要辦甚麼事?”薛燭道:“風師兄言道,當時伍子胥隻說仰慕先師,彆無所求。風師兄得到此劍後,心下感激,尋思伍將軍是吳國上卿,贈我希世之珍,豈可不去當麵叩謝?於是便去到吳國,向伍將軍致謝。伍將軍待以上賓之禮,替風師兄置下房舍,招待得極是客氣。”勾踐道:“伍子胥叫人為他賣命,用的總是這套手段,當年叫專諸刺王僚,便是如此。”薛燭道:“大王料事如神。但風師兄不懂得伍子胥的陰謀,受他如此厚待,心下過意不去,一再請問,有何用己之處。伍子胥總說:‘閣下枉駕過吳,乃是吳國嘉賓,豈敢勞動尊駕?’”勾踐罵道:“老奸巨猾,以退為進!”薛燭道:“大王明見萬裡。風師兄終於對伍子胥說,他彆無所長,隻會鑄劍,承蒙如此厚待,當鑄造幾口希世的寶劍相贈。”勾踐伸手在大腿上一拍,道:“著了道兒啦!”薛燭道:“那伍子胥卻說,吳國寶劍已多,也不必再鑄了。而且鑄劍極耗心力,當年乾將莫邪鑄劍不成,莫邪自身投入劍爐,寶劍方成。這種慘事,萬萬不可再行。”勾踐奇道:“他當真不要風胡子鑄劍?那可奇了。”薛燭道:“當時風師兄也覺奇怪。一日伍子胥又到賓館來和風師兄閒談,說起吳國與北方齊晉兩國爭霸,吳士勇悍,時占上風,便是車戰之術有所不及,若與之以徒兵步戰,所用劍戟卻又不夠鋒銳。風師兄便與之談論鑄造劍戟之法。原來伍子胥所要鑄的,不是一口兩口寶劍,而是千口萬口利劍。”勾踐登時省悟,忍不住“啊喲”一聲,轉眼向文種、範蠡二人瞧去。隻見文種滿臉焦慮之色,範蠡卻是呆呆出神,問道:“範大夫,你以為如何?”範蠡道:“伍子胥雖然詭計多端,彆說此人已死,就算仍在世上,也終究逃不脫大王的掌心。”勾踐笑道:“嘿嘿,隻怕寡人不是伍子胥的對手。”範蠡道:“伍子胥已被大王巧計除去,難道他還能奈何我越國嗎?”勾踐嗬嗬大笑,道:“這話倒也不錯。薛燭,你師兄聽了伍子胥之言,便助他鑄造利劍了?”薛燭道:“正是。風師哥當下便隨著伍子胥,來到莫乾山上的鑄劍房,隻見有一千餘名劍匠正在鑄劍,隻是其法未見儘善,於是風師兄逐一點撥,此後吳劍鋒利,諸國莫及。”勾踐點頭道:“原來如此。”薛燭道:“鑄得一年,風師哥勞瘁過度,精力不支,便向伍子胥說起小人名字,伍子胥備下禮物,要風師哥來召小人前往吳國,相助風師哥鑄劍。小人心想吳越世仇,吳國鑄了利劍,固能殺齊人晉人,也能殺我越人,便勸風師哥休得再回吳國。”勾踐道:“是啊,你這人甚有見識。”薛燭磕頭道:“多謝大王獎勉。可是風師哥不聽小人之勸,當晚他睡在小人家中,半夜之中,他突然以利劍架在小人頸中,再砍去了小人四根手指,好教小人從此成為廢人。”勾踐大怒,厲聲說道:“下次捉到風胡子,定將他斬成肉醬。”文種道:“薛先生,你自己雖不能鑄劍,但指點劍匠,咱們也能鑄成千口萬口利劍。”薛燭道:“回稟文大夫:鑄劍之鐵,吳越均有,唯精銅在越,良錫在吳。”範蠡道:“伍子胥早已派兵守住錫山,不許百姓采錫,是不是?”薛燭臉現驚異之色,道:“範大夫,原來你早知道了。”範蠡微笑道:“我隻是猜測而已,現下伍子胥已死,他的遺命吳人未必遵守。高價收購,要得良錫也是不難。”勾踐道:“然而遠水救不著近火,待得采銅、煉錫、造爐、鑄劍,鑄得不好又要從頭來起,少說也是兩三年的事。如果夫差活不到這麼久,豈不成終生之恨?”文種、範蠡同時躬身道:“是。臣等當再思良策。”範蠡退出宮來,尋思:“大王等不得兩三年,我是連多等一日一夜,也是……”想到這裡,胸口一陣隱隱發痛,腦海中立刻出現了那個驚世絕豔的麗影。那是浣紗溪畔的西施。是自己親去訪尋來的天下無雙美女夷光,將越國山水靈氣集於一身的嬌娃夷光,自己卻親身將她送入了吳宮。從會稽到姑蘇的路程很短,隻不過是幾天的水程,但便在這短短的幾天之中,兩人情根深種,再也難分難舍。西施皓潔的臉龐上,垂著兩顆珍珠一般的淚珠,聲音像若耶溪中溫柔的流水:“少伯,你答應我,一定要接我回來,越快越好,我日日夜夜的在等著你。你再說一遍,你永遠永遠不會忘了我。”越國的仇非報不可,那是可以等的。但夷光在夫差的懷抱之中,妒忌和苦惱在咬齧著他的心。必須儘快大批鑄造利劍,比吳國劍士所用利劍更加鋒銳……他在街上漫步,十八名衛士遠遠在後麵跟著。突然間長街西首傳來一陣吳歌合唱:“我劍利兮敵喪膽,我劍捷兮敵無首……”八名身穿青衣的漢子,手臂挽著手臂,放喉高歌,旁若無人的大踏步過來。行人都避在一旁。那正是昨日在越宮中大獲全勝的吳國劍士,顯然是喝了酒,在長街上橫衝直撞。範蠡皺起了眉頭,憤怒迅速在胸口升起。八名吳國劍士走到了範蠡身前。為首一人醉眼惺忪,斜睨著他,說道:“你……你是範大夫……哈哈,哈哈,哈哈!”範蠡的兩名衛士搶了上來,擋在範蠡身前,喝道:“不得無禮,閃開了!”八名劍士縱聲大笑,學著他們的音調,笑道:“不得無禮,閃開了!”兩名衛士抽出長劍,喝道:“大王有命,衝撞大夫者斬!”為首的吳國劍士身子搖搖晃晃,說道:“斬你,還是斬我?”範蠡心想:“這是吳國使臣,雖然無禮,不能跟他們動手。”正要說:“讓他過去!”突然間白光閃動,兩名衛士齊聲慘呼,跟著當當兩聲響,兩人右手手掌隨著所握長劍都已掉在地下。那為首的吳國劍士緩緩還劍入鞘,滿臉傲色。範蠡手下的十六名衛士一齊拔劍出鞘,團團將八名吳國劍士圍住。為首的吳士仰天大笑,說道:“我們從姑蘇來到會稽,原是不想再活著回去,且看你越國要動用多少軍馬,來殺我吳國八名劍士。”說到最後一個“士”字時,一聲長嘯,八人同時執劍在手,背靠背的站在一起。範蠡心想:“小不忍則亂大謀,眼下我國準備未周,不能殺了這八名吳士,致與夫差起釁。”喝道:“這八位是上國使者,大家不得無禮,退開了!”說著讓在道旁。他手下衛士都是怒氣填膺,眼中如要噴出火來,隻是大夫有令,不敢違抗,當即也都讓在街邊。八名吳士哈哈大笑,齊聲高歌:“我劍利兮敵喪膽,我劍捷兮敵無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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