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我醒來,雨已經停了,鄭凱奇不知幾時已經離開。窗外晴空萬裡,鄭凱文的車不知道什麼時候開走的,隻有那塊地方還是乾的。想必他走的時候,雨就停了。我做了一晚上的夢,很累。身上蓋著兩層毯子,想必是鄭凱奇離開的時候,替我蓋上的。剛到公司,就看到幾個女職員站在前台處竊竊私語,她們看見我急急地散開了。我有些忐忑,走到公共辦公區,看到大部分人還是在低頭工作,我心稍稍安了一下。剛到辦公室裡把東西都放下,就看到鄭凱文的秘書安娜走進來,敲了敲我的門說:“梁小姐,鄭先生讓你一來就到他辦公室去。”“好。”我正要出去,安娜的臉色沉了沉,我問:“怎麼了?”安娜拉著我走進辦公室,關上門說:“一大早鄭老先生就來了,鄭先生雖然沒有吩咐,我想還是應該讓你過去。不過不知道鄭老先生現在是不是還在鄭先生辦公室裡,我想梁小姐還是等一等吧……”我問:“出什麼事了?”“我也不知道。”安娜臉色為難。我知道身為秘書的,最忌諱的就是多嘴多舌。我說:“我有分寸,你話傳到了就可以了。”說完我依然走了出去。剛到鄭凱文的辦公室門口,就聽到裡麵傳來說話的聲音,心裡猛然亂了一下,靜了靜才聽清楚是鄭凱文的聲音。“這個時候你叫我停手!我付出了那麼多……怎麼可能放棄呢!如果你是我,你會放手麼!”“凱文,聽你爸爸的話。”這個聲音沒聽到過,我心裡好奇,忍不住更靠近一些去聽。“不要再說了!”鄭老爺子一聲大吼,幾乎把我的耳朵震聾了。“總而言之,我說這麼辦就這麼辦,如果你一意孤行,我會在董事會上給你一個交待。你要不信,就試試看。”丟下這句話,大門忽然嘩啦一聲開了。我猛然向後退了一步,還是被鄭老先生撞見了。他正滿麵怒容,灰白的眉頭揉成一團。我隻能低了頭,喊了一聲“鄭先生”,他壓低了眉頭看我一眼,頭也不回地走了。跟在他身後那個人,想必就是剛才說話的那個人。我一看他的臉就很不喜歡,一臉似笑非笑的奸詐模樣,金絲邊眼鏡後麵的眼睛色迷迷的。但是這個人一直跟在鄭老先生後麵,就像是一隻看門狗那樣,我鄙視狗也得看主人啊。我正看得出神,房間裡忽然傳來一陣稀裡嘩啦的摔打聲。剛剛回到座位上的安娜心裡一驚,倏地站起來。我向她搖手,自己推門走了進去。屋子裡的紙筆文件撒了一地,桌旁插滿了畫卷的大花瓶倒在地上,幸而地板上鋪了地毯的,沒有碎。但是畫卷和字卷散落一地,鄭凱文直挺挺地向後退了兩步,肩膀起伏不定,背對著門口。看來氣得不輕!我看著鄭凱文的背影,心頭十分不是滋味。聽見我進來,他頭也不回地吼道:“出去!”我沒有動,他回過身來正要大怒,看見是我,臉色略有緩和,沉默了一會兒說:“我想一個人靜一靜。”我沉默著,正要退出去,鄭凱文突然又說:“陪我出去一下。”說完也不等我回答,拿了衣架上的外套就走。我甩上門,朝安娜使了個眼色示意她進去收拾房間,就急匆匆跟了鄭凱文出去。天又變得灰蒙蒙的,好像不知道什麼時候又會下起雨來。我跟著鄭凱文一路走出大廈,他默默地在前麵走著,深灰色的大衣下擺隨著他的步伐微微擺動。我穿著一套輕薄的淺色套裙,凍得瑟瑟發抖地跟在他身後。我們就這麼一前一後默默地走著,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走了多遠。猛然抬起頭的時候,已經在金鐘了。就在我失神的一刹那,鄭凱文突然不見了。我心裡驚慌了一下,到處都是人頭攢動,我撥開人群到處去找,顧不得腳疼,也不覺得冷,反而出了一身汗。如果他不見……如果不見了……如果他像江洋一樣,突然就不見了,我該怎麼辦?我越想越害怕,他去了哪兒呢?突然就看見他的背影出現在地鐵站標示那裡,我急匆匆衝出馬路,被迎麵而來急刹車的司機罵了一頓,我連聲道歉,頭也不回地向著地鐵站跑了過去。下了自動扶梯果然看到他站在買票的地方發呆,我終於可以鬆一口氣。他看了我一眼,我會意地摸出身上僅有的零錢給他。他在自動售票機上買了票,轉身向地鐵站走去。我急忙也買了票跟過去,地鐵飛速進站,他邁步上車,我顧不得高跟鞋紮腳,飛奔過去。被正要關閉的地鐵門紮了一下,捂著肩膀閃了進去。四周的乘客都看著我。他靠在自動門旁,望著車外,並沒有注意到我。我心裡忍不住苦笑,真是天生的賤命。好不容易擺脫了脾氣古怪的江洋,偏偏又遇到這麼難伺候的老板。我站在他身後不遠的扶手處,小心翼翼地觀察他的一舉一動。他下車,我跟他下車,他走到馬路上,我也跟他上街。然後他走到一個售票處,我抬頭一看,是過海的渡船。他取出皮夾子裡的千元大鈔,買了一張船票,就扭頭走進碼頭去了。我搜遍了全身上下,卻連一張船票錢都不夠。我看著他逐漸遠離我,焦慮和不安從心底油然而起,我忽然明白了我是這樣的不願意再次孤獨。所以我怎麼可以丟下他一個人,他在我最無助最潦倒的時候把我留在了身邊,給我機會讓我重新開始,而我也絕不能在他困難的時候丟下他。不,是任何時候,我都不會再丟下他一個人。是的,任何時候。於是我想也不想地跟著他走進紮機口。檢票員一把攔住我說:“小姐,你的票呢?”我雙手合十的拜他,連聲說:“我回來一定補票,我身上沒有帶錢,真的。我現在有急事,求求你讓我進去。”我說著,眼睛不斷地看向鄭凱文。那檢票員看我狼狽的模樣,又順著我的目光看了看遠處,說:“那你回來的時候要記得補票。”我謝天謝地,恨不得給他磕個響頭。然後就飛奔到渡船上,在黑壓壓的人群裡找到了鄭凱文,撿他身後的位子坐下了。船一開,海風從渡船的四麵冷颼颼地吹進來。我向裡挪了挪身子,抱住了手臂輕輕地搓著。坐在我身旁的男人用十分詭異的眼神看了看我,我咧嘴對他笑笑。坐在我另一邊的婆婆突然說:“小姐啊,要靚也不能就穿這麼點啊。你拍廣告還是錄電影啊?”我衝她搖搖頭,那老婆婆很是無奈地喃喃嘀咕道:“現在的年輕人也不知道現在想什麼,穿這麼少,都不怕凍。”我有苦難言,心想我都快凍死了,拍什麼戲啊……船什麼時候靠岸啊。好不容易等到船靠岸了,彆人都下船了,可是鄭凱文還是坐在那裡出神。我不禁連連叫苦,我此刻充分體會了賣火柴小女孩的饑寒交迫。雖然不知道這個人到底在想什麼,但是我卻能夠體會他的感受。他要我陪著,所以他就是打算做渡船坐到白頭,我也陪著。渡船的電視機上突然出現一則新聞,女主播用清脆的聲音說:“今天下午,鄭氏集團的發言人突然發表聲明,將不會參與今次上海外灘三號地的招投標活動。這不禁令人感到奇怪,鄭氏集團對於三號地的招投標活動一直積極參與。對於這個項目的投入也十分可觀……”我猛然怔住,原來是這樣。難怪他這樣鬱鬱不得誌,原來是這樣啊。一年前鄭凱文飛去上海,然後把我帶來香港,這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外灘三號的項目。是的,我知道。為此他甚至成立了一個項目組,高薪請來了香港數一數二的建築師、精算師、工程師……這一筆投入,足夠我幸福地過完兩輩子。但是現在,一切都完了。他怎麼能不鬱悶,如果是我,乾脆跳海自殺算了。他看見電視新聞,突然站了起來,一路走到渡船的欄杆旁。這時候有客人上船,我急忙撥開人群追了過去,看見他趴在欄杆上我心頭一緊,飛快地走到他身邊站住。他不是要跳海吧,我隻是隨便想想……不會這麼準吧。還好,他沒有動,隻是趴在那裡發呆。海風吹在我的臉上,一開始還是刀割一樣的疼,但是現在已經沒有感覺了。對岸霓虹初上,天色陰沉,慢慢地飄起蒙蒙細雨來。“其實還差一點點,差一點點我就成功了。”他忽然開口了,像是在自言自語:“但是他們不給我機會,連最後的機會都不給我。”他苦笑著反問我:“你說我是不是很沒用?”“不會。”我木訥地搖著頭,實在是凍得我肢體麻木,一說話發現舌頭都不靈活了。他轉過來看我,眼裡是比天空更陰鬱的神色,然後努力地彎了彎嘴角,但最終也沒能形成一個笑容。“對不起。”他輕聲地說。我的心仿佛被人用力一把揪住,一陣生疼。眼睛澀澀的,隻怕自己不爭氣就要掉下淚來。我搖頭,哽咽了一下,才說:“你不用跟我說對不起,你付我薪水了。”“我請你來,本來就是為了上海外灘三號地的項目。你們努力了那麼久,花了那麼多精力,投入那麼多資金和人力,現在卻都打了水漂,隻不過是一番徒勞。我除了跟你說一聲對不起之外,什麼也做不了。”我還是搖頭,眼睛熱熱的濕濕的。不隻是因為我又一次麵臨失業的危機,也因為他的一句“對不起”,對不起這三個字我聽得太多了,可是他說出來的時候是那樣悲傷……我感覺得到。他忽然抬手擦去我臉上的淚水。我本來沒了知覺,被他輕輕一擦,隻覺得麵頰上火辣辣的燒疼。他握住我的手,說:“你的臉怎麼這麼冰,你很冷麼?”我搖搖頭,又點點頭,腦子已經漿糊了。他脫下外衣披在我身上,緊了緊領口,柔聲說:“還冷麼?”我搖搖頭,已經被他的輕聲細語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他摟著我的肩膀,走進渡船找了個角落的位子坐下。我被他用力地摟在懷裡,心噗嗵噗嗵地跳著,忽然就隻想這樣靠著他,偎在他懷裡。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沒有被男人這樣抱過了,我全身火辣辣的燒著。他身上淡淡的古龍水味道,他結實的臂膀,比天空還寬闊的胸膛。“怎麼會這樣的?”我輕聲問:“怎麼會這麼突然的?”“其實也不突然,我一開始就知道爸爸不同意我搞這個項目。”他用那件衣服緊緊地裹住我,歎了口氣。溫熱的氣息撲在我的頭發上,癢癢的。“所以我一開始就瞞著他,包括人員調配及資金挪動,我一直十分小心不讓他知道,誰知道還是……”“那他怎麼知道的呢?”我問出口,頓時覺得自己奇傻無比。那個人可是他們的老爸,生了個這麼能耐的兒子,老爸還不是老奸巨猾中的老奸巨滑。鄭凱文低頭看我,忽然笑了笑,說:“如果我說是因為你,你會不會自責?”“我?”我猛然從他懷裡掙脫出來,望著他:“你說是因為我?”“昨天凱奇是不是去你家了?”我被他問的猛然一怔,無言以對。他的語氣中沒有半點責問的意思,繼續說:“凱奇是我舅舅的人。舅舅一向很反對我搞這個項目,他知道爸爸也很不讚同我的這個計劃,所以他就把這個消息透露給爸爸,借他的手來阻止我。”我難以置信地看著他,無法相信那個笑起來像高中生一樣天真的大男孩,竟然會做這種無間道的事情。他利用我!怒火中燒,我腦門子轟得一下,感覺全身的血液都湧到頭頂了。“你是說,昨天晚上鄭凱奇到我家裡去,是為了找這個項目的資料?”“我不確定,但也許是的。”他說:“昨天下午的時候,爸爸突然打電話來,試探我關於三號地的項目計劃的事情。我沒有說。跟著我就被爸爸叫去辦公室問了這件事情,那天晚上我本來就想告訴你的,但是想想也許會有轉圜的餘地。可是沒想到,我看到凱奇去了你家……”“你看到了?”我驚訝萬分。怎麼也沒想到昨天看似普通的一個偶然,竟然是這樣錯綜複雜的精心布局。“看到了。”他淡淡說:“看到他跟你進去,看到你們關燈。”“我們……”天大的誤會。可是我一張口,才發現自己百口莫辯。怎麼說得清楚呢?“我知道你沒有把消息透露給他,但是凱奇不是笨蛋,他想要弄到手的東西,怎麼會弄不到。”鄭凱文安慰我說:“舅舅更是早有預謀,即使沒有昨天的事情,他們今天也還是會來找我,阻止我參加投標。所以,不是你的錯。”我背過臉去,心中燃燒的怒意像是煉鋼爐的火把我的心都燒得硬了起來。好你個鄭凱奇!裝的一副天真爛漫的樣子,竟然把我當猴耍。你利用我算計我也就算了,那個是你親哥哥啊,你居然也擺他一道。我越想越氣,突然忍不住委屈地要哭出來。鄭凱文伸手摟住我,我靠在他肩頭,聽見他輕聲地說:“彆想了,我會處理好的。”那聲音是那麼輕膩,那麼溫柔,我突然感到一陣疲憊襲來,無限眷戀地睡去了。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我夢了學校門口那棵繁茂的櫻花樹。那時候我和江洋常常在那顆櫻花樹下約會。春天的時候,風吹樹影,櫻花片片飄落。他輕輕吻著我的唇。然後他突然取出一個非常難看的陶瓷杯,對我說:“生日禮物,不許丟掉。”我當時並不知道那是他花了兩個晚上在陶藝教室裡搞出來的“傑作”,隻是覺得那個可憐的杯子簡直像個畸形兒。我哈哈大笑道:“你也知道難看啊,也知道我會丟掉啊。”但是被狠狠地瞪了一眼。後來,我雖然很嫌棄但是仍然一直很愉快地堅持用著那個杯子,直到有一天,在辦公室裡我不小心把它打碎了。後來,我漸漸明白,原來有些東西,你隻可能曾經擁有,無法天長地久。言曉楠說過,錢這種東西來得容易就去得快,愛情也一樣。我從實踐中證實了她的理論,唉,我總是以身試法。所以現在我對於每一樣來到我身邊的東西都小心翼翼,比如工作、比如朋友,以及遲遲未來的愛情。我生怕他們來得太快太輕易,就會像江洋一樣突然地從我身邊消失了。但是現在,工作,生活還有鄭凱文都要離開我遠去了。
第六章(1 / 1)